民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鲁迅死海。我在纽约，二见Herald－Tribune电信，惊愕，相与告友，友亦惊愕。若说悲悼，恐又不必，盖非所悼鲁迅。鲁迅不怕死，何死悼？夫人生在世，所何？碌碌终日，一旦暝目，所传者极渺。若投石击水，皱一池春水，及其波静浪，复平镜，了无痕迹。唯圣贤传言，豪杰传，究其传言，亦不圣贤豪杰所言所万一。孔子喋喋千万言，所传亦不《论语》二三万言已。始皇并六国，统，焚书坑儒，筑长城，造阿房，登泰山，游稽，问仙求神，立碑刻石，固亦创万世业，流传千古。帝王业中堕，长生乐不，阿房焚楚汉，金人毁董卓，碑石亦已一字不存，所存一长城旧规已。鲁迅投鞭击长流，长流波复兴，其影响所及，翕有人，鲁迅见喜，斯亦足矣。宇宙，沧海宽，伏机甚微，影响所及，何较量，复何必较量？鲁迅，忽言，既毕其所言，斯亦足矣。鲁迅常谓文人写，固不在藏诸名山，此语甚。处今日世，说今日言，目所见，耳所闻，所思，情所动，纵笔书罄其中，是使鲁迅复生世，目所见世人，耳所闻世，亦必不今日言。鲁迅既生今世，既说今世言，所言有，斯足矣。世人其言，听；不其言，亦听。或今人所言在此，人所在彼，鲁迅不知，吾亦不知。世或其言实厚诬鲁迅，或不其言实深所动，继鲁迅，激波，是文海波涛伏，其机甚微，非鲁迅所知，亦非吾所知。但波使涛前仆，循环伏，不归沉寂，便是生命，便是长生，复奚较此波长波短耶？
鲁迅与我相者二次，疏离者二次，其即其离，皆，非吾与鲁迅有轾轩其间。吾始终敬鲁迅；鲁迅顾我，我喜其相知，鲁迅弃我，我亦无悔。凡所见相左相同，离合迹，绝无人意气存焉。我请鲁迅至厦门，遭同摆布追逐，至三易其厨，吾尝见鲁迅罐头在火酒炉火腿煮水度日，是吾失主谊，鲁迅我绝无怨言是鲁迅知我。《人世间》，左派不谅吾文见解，吾亦不愿牺牲吾见解阿附初闻鸦叫左派，鲁迅不乐，我亦无何。鲁迅诚老愈辣，吾则向慕儒明达理，鲁迅党见愈深，我愈不知党见何物，宜其刺刺不相入。吾终长辈，至人捕风捉影挑拨离间，早已置度外矣。
鲁迅与其称文人，不号战士。战士者何？顶盔披甲，持矛盾锋乐。不锋则不乐，不披甲则不乐，即使无锋，无矛持，拾一石子投狗，偶中，亦快中，此鲁迅一副活形。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，我死，棺中放一剑，勿放笔。是足语鲁迅。
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，亦非青龙刀，乃炼钢宝剑，名宇宙锋。是剑，斩石棉，其锋不挫，刺人杀狗，骨骼尽解。是鲁迅玩不释，嬉乐，东砍西刨，情不已，与绍兴童一洋刀戏刻书案情形，正复相同，故鲁迅有或类鲁智深。故鲁迅所杀，猛士劲敌有，僧丐无赖，鸡狗牛蛇亦有。鲁迅终不英雄死尽，宝剑无武悲。路见疯犬、癞犬、及守犬，挥剑一砍，提狗头归，饮绍兴，名酒。此又鲁迅一副活形。
鲁迅亦有一副肠。狗头煮熟，饮酒烂醉，鲁迅乃独坐灯兴叹。此一叹，无名。无名火，无名叹兴，乃叹，叹圣贤，叹豪杰，叹司阍，叹佣妇，叹书贾，叹果商，叹黠者、狡者、愚者、拙者、直谅者、乡愚者；叹生人、熟人、雅人、俗人、尴尬人、盘缠人、累赘人、无生趣人、死不人，叹穷鬼、饿鬼、色鬼、谗鬼、牵钻鬼、串熟鬼、邋遢鬼、白蒙鬼、摸索鬼、豆腐羹饭鬼、青胖头鬼。是鲁迅复饮，俄额筋浮胀，睚眦裂，须尽竖；灵感至，筋更浮，眦更裂，须更竖，乃磨砚濡毫，呵的一声狂笑，复持宝剑，刺世人。火不已，叹兴不已，是鲁迅肠伤，胃伤，肝伤，肺伤，血管伤，鲁迅不，呜呼，鲁迅是不。
廿六年十一月廿二纽约
——摘《林语堂文选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