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接你的來信，說你喜歡讀詩，尤其是感十足又洋溢著抒情意味的品，像詩中的絕句，詞中的令，西方浪漫派的詩，徐志摩的品，但是，你說，你不喜歡詩人說理，包括所謂哲理詩。
我對你的選擇，夠同情，卻不讚許。我同情你，是因為你年輕，又初入詩國，認識尚淺；但是不讚許你，因為詩的廣闊，有人生，不但表現感，提供知，不但抒情，說理。
詩不是哲學，但含蓄哲理，在表現個人的情思外，還探究普遍的理。據我所知，有些哲學不喜歡詩，當，有些詩人不喜歡哲學。不過我深信，毫無詩意的哲人未免失枯燥與嚴峻，反，耽於個人經驗不提升為普遍真理的詩人，恐怕難。
不過詩情通於哲理，不直接了當感的經驗歸納落於言詮的知規則，暗示與象徵來誘導讀者，使他因見，由變識常，舉一反三，悟真理。哲學師康德在《純理的批判》結尾中說：「頭是燦爛的星空，中是德的規律；此二者令我滿驚奇敬畏，思愈久，念愈深，愈覺其。」這句話兼具知與感，氣象不凡，雖非純詩，卻有詩意。朱熹＜觀書有感＞詩云：
昨夜江邊春水生，蒙衝巨艦一毛輕。
向來枉費推移力，此日中流在行。
表面是說水漲船高，航行因輕便，實際卻暗示讀書或窮理，循序漸進，等力夠深，思慮熟，會豁貫通。一夜春雨，江水驟至，是影久思餘的領悟。蒙衝巨艦即船，蒙衝即艨艟。二、三、四句暗示，重的問題前費力思考，難解決，現在終於領悟，舉重若輕，順利分析結論。
朱熹乃哲學善寫詩者，抽象的理在他的詩中具體的形象生動表達，很有說服力。另一方面，詩人中有深諳哲理的，更善於借見、易見物來喻不見、難見理，蘇軾便是有名的例子。面是他的名＜題西林壁＞：
橫嶺側峰，遠近高低各不同。
不識廬山真面目，祇緣身在此山中。
表面此詩寫廬山景變化端，難詳述，難綜覽。實際廬山是表，世是裡；廬山是借喻，世才是本題。蘇軾喻，特例來喻常理，生動巧妙說明了當局者迷，主觀者偏的理。我們離廬山太近了，甚至就在山中，反見細節，不見全貌，見殊相，不見共相。
現代詩中企圖表現哲理的品不少，但功的不。現年七十七歲的卞琳先生是一位傑的現代詩人，他早年的短詩＜斷章＞，寥寥四句，是一首耐人尋味的哲理妙品：
你站在橋風景，
風景人在樓你。
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，
你裝飾了別人的夢。
表面，這首詩前二行在寫景，後二行由實入虛，寫景兼抒情。就擺在這層次來，這首詩已經夠妙、夠，不但簡潔生動呈現畫面，更有一種勻稱的感覺。果我們在耽於感的觀照餘，越過表相探討物的本質與普遍的真理，就發現這首詩的妙處不限於寫景與抒情。
原來世間的萬萬物皆有關聯，真所謂牽一髮動全身。你站在橋風景，另有一人卻在高處觀賞，連你一了進，為風景的一部分，有山水畫中的一個人。同樣，明月現在你的窗口，你呢，卻現在別人的夢中。你的窗口因為有月，別人的夢呢，因為你現才有意義。
這麼來，這首詩有一種相反、層層更進的情趣，令人「螳螂捕蟬，黃雀在後」的語。波斯古諺「我埋怨己沒有鞋子，直有一見別人沒有腳」，有這種層遞發展。是波斯古諺的發展是遞滅，「螳螂捕蟬，黃雀在後」是遞加。卞琳的＜斷章＞是遞加。
＜斷章＞的妙處尚不止於此，因為它更闡明了世間的關係有主有客，但主客勢變易不居，是相對非絕對。你站在橋風景，你是主，風景是客；但別人在樓風景，連你一併視為風景，於是輪別人為主，你為客了。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，你是主，明月是客；但是你卻裝飾了別人的夢，於是主客易位，輪你做客，別人做主。同樣一個人，為主，為客，於己為主，於人為客。正同一個人，有時在臺戲，有時卻在臺演戲。
再一，又有問題。臺觀眾若是客，臺演員果真是主嗎？你站在橋風景，果真風景是客，你是主嗎？語云「物是人非」，許風景不殊，你才是匆匆的過客吧？
＜斷章＞的前兩句另有一層曲折。你站在橋風景，其中的你，是背著樓呢？還是向著樓呢？若是背樓，則你風景，別人你，是遞加勢。若是向樓，則你風景，樓人，樓人風景，橋人（就是說：你）。這就不是同向遞加，是相向了。那就變了對鏡局，正辛棄疾所說的：「我見青山嫵媚，料青山見我應是。」
世紛紜，有時是遞加，有時是，有時卻巧結連環。就像過節送禮，最後卻回己手中。果琳先生不在意，我倒借他的具來安排另一局世棋。詩名就叫「連環」何？
你站在橋頭落日，
落日卻回顧，
回顧者遠樓，
有人在樓頭正念著你。
你站在橋頭明月，
明月卻俯望，
俯望著遠窗，
有人在窗口正夢著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