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監獄裡來一個星期後,賴索已經三十歲了。身穿一套舊灰呢西裝,骨瘦柴(患了慢胃病),眼角堆滿了皺紋,眼睛老是望向己腳尖,為的是迴避任何人的眼光,站在他哥——果醬製造商的辦公桌前。

「什麼我做,我不會惹任何麻煩的。」

「沒有關係,阿索,我是你哥。」

他並未接觸他哥同情關愛的眼光,這種眼光足他像老鼠一樣嚇跑。就理論說,他實在是一隻老鼠已,他打其他囚犯的報告,為的是使己更像一隻老鼠。廿一歲時,他在軍審判官面前,曾經表演了一次男子氣概。他慷慨激昂、唸唸有辭、乃至聲淚俱。結果並不理,因為他是個無關緊的人物。他在學門口散發油印的傳單,結結巴巴唸著傳單的句子,他的怪模怪樣,吸引了來往學生的注意,他們甚至笑了來。在笑聲中韓先生幾個重部屬正踏日本國土,幾後在銀座僻靜街租了一棟樓房。一切就緒,韓先生便開始為他日後四個混血孩儲存量精子,在六十七年這一,於電視為他重歸祖國懷抱的演講稿蒐尋資料。

韓先生是他最後一個崇拜的人,後來他就學會了不崇拜任何活著的人。因為每一個人會死,他這樣,偉人會死,笨蛋會死,我會死。任何人死的時候,樣子不會。杜子毅死前,甚至放了個響屁,他的臉孔先脹豬肝色,慢慢越腫越,後就放了個莫名其妙的屁。杜滿腦子的共產主義,認為馬克斯是介於神與人間的一種物質。所他就對沒有受過教育的人說︰「分富人的錢。」對知識份子說︰「階級鬥爭是社會進步的動力。」對己說︰「不後悔。」但是杜的屬探監送來的食品,他從不與人分享。杜是個胖子,圓圓的臉,一副他己嘴裡的資產階級模樣。杜臨終時,拉過他的室友,他受苦受難的見證人,說了這樣的話︰「永遠不相信別人。」

賴索記住了這句話。這時候,他躺在床,回著往,韓先生、胖子、日本人、表情嚴肅的審判官,跟著他又低泣來。

「不吵你爸爸。」他聽他太太在房門口對十二歲的女兒說。

「他睡覺怎麼發這種怪聲?」

「他身體不舒服。」

一會兒後,他從床爬來,進入浴室梳洗一番。浴室裡一向整理非常乾淨,被水沖閃閃發亮的馬賽克瓷磚,映了一張張扭曲的臉(他對著牆壁搖頭晃腦),這些臉龐隨著移動的瓷磚表面變幻莫測,一子齜牙咧嘴,一子吊眉毛、拉長巴,一子鼻孔朝,露核桃般的喉結。「我一定又瘦了。」他嘆了一口氣,便站在浴缸邊的磅秤了一。磅的指針跳了「四十六」這個數字便靜止不動。這還是個月的紀錄呢。但是個月他一件衣服沒穿,他赤著身體,蹲在磅,一面哼著歌(孤夜無伴守空房,冷風對面吹)哼一半,他太太敲著門,「阿索,你在裡面幹嗎?」他猛門打開,他太太尖叫來,左右了一眼,罵︰「你死了!」所他現在褪了褲子,蹲在磅,指針勉勉強強往後移動了一點。跟著他從磅跳來,光著屁股坐馬桶,馬桶蓋子沾滿了水,他因此顫抖了一,這陣寒意沿著脊髓一直鑽腦深處。立刻他又回了五十三年,他結婚的那一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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