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是陷阱。
海是藍色的缸。風拂過,海水久別重逢的寒暄。貨輪載著數千計的生命,惴惴從鯉魚門駛過來。有人興奮流了眼淚,卻未必是悲哀。
太的廈令人有凌亂感覺。
漁船載失望歸,渡輪最怕橋樑的藍圖。一切皆在求證,其實所有的實物俱不存在。
保守派仍愛夜曲。
有些不懂抽象畫的人,為藍色堆在畫布就造海水的形象。這原不是值悲哀的。值悲哀的是:那些對抽象畫一知半解的人,卻在鼓吹抽象畫。
向畢加索求形象的表現,我們許內在的柱子。
的詩,決非鉛字的堆砌。寫「五季」與「十三月」的壞詩人太了,結集在一,專向子宮探求新奇,終於為文壇的一個幫派。
海是陷阱。
海是藍色的缸。這時候,跳海的念頭已消失,我變風景欣賞者。
生的火焰需一扇子。三隻眼睛曾見過剪落的髮屑。打一個呵欠吧,宇宙的眼睛正在窺伺感情怎樣被切碎片。
走進思的森林,聽無聲的呼喚。朋友,當你孤獨時,連呼喚是無聲的。
忘不掉過。
過的種種,猶一件濕衣貼在我的思,鄉的水磨年糕,鄉的猥褻調。有一,我會重視老門前的泥土顏色。
我啟開希望門,苦無鑰匙。
我們一直重視文學,連我們的祖宗是。直現在為止,我們還不確定《金瓶梅》的者是誰?《醒世恆言》的者是誰?
《續今古奇觀》的者是誰?
恩情冷卻了。希望凝結冰。海水雖藍,予我憎厭的感覺。
殺據說是懦夫的行為,但需勇氣。
智慧流星的一瞬,冷艷很。茶杯的雕紋,不是藝術。我見熟讀唐詩的人,神往在路邊的廣告牌中。
忽一張唱片的名字:《香港的聲音》。
兩個國水兵站在街邊縱聲笑。
——聽說瑪麗亞墨西哥城了?
——是的。
——真惜。果那晚我少喝一點酒的話,就不會嫁給那個墨西哥人了。
——是的,那晚你不該喝那麼。
——現在什麼方?
——鑽蹄。
——吃一客的牛排?
——一對又黑又亮的眸子。
又是一串刺耳的笑聲,彷彿突摔碎一隻花瓶。
夜色四合,霓虹燈猶妓女一般,鮮艷的顏色引誘路人的注意。
舊的拆了,新的尚在建築中。香港一九六三。年輕人修頓球場夜波。
春園街的嘈雜。賣膏藥的人嗓子已啞。人。人。人。處是人,摩肩擦背,一若罐頭裡的沙丁魚。那個梳長辮的妹仔驀驚叫來,說是有人在屁股擰了一。於是,笑聲似浪潮。
有人將「麗的呼聲」扭很響。
「——給我一個吻,不,吻在我的臉,做個愛標記——」
狹窄的街頭,洋溢著古老的香港氣息。外國人拿了相機獵取題材,將它當卡薩布蘭卡的暗巷。
紅豆沙。蓮子茶。鮮蝦雲吞麵。日本彈獻演熱舞。妖精打架。每套五蚊。兩個男人在梯間造愛。一班良駒短途爭霸。怎樣挽救世?台木屋裡有人放映電影。
——什麼方?
——「中央」何非凡的《年今夕桃花夢》。
——買了戲票沒有?
——買了。你呢?
——「香港」打鬥片。
火燒紅蓮寺,豹山神鶴劍,仙鶴神針,清宮劍影錄,吸血神鞭,鵰英雄,女飛賊黃鶯,峨嵋劍俠傳,江湖奇俠傳,鐵扇子,山神猿,青靈八女俠,沉劍飛龍傳,鴛鴦劍,劍氣千門錄,雙龍連環鉤,太乙十三掌,劍折驚,魔俠爭雄記,刀王五——
十幾歲的學童武俠說。
有人從橫巷走,尾隨著我,說是剛從鄉來的「新野」,問我有沒有興趣。我聳聳肩,兩手一攤。這是一個商業社會,女人變貨物。
汽油燈像巨獸的眼睛。牌檔有牛味撲來。我應該吃些東西了,五毫子買了一碗牛雜。有兩個膚色黧黑的中年人,正在談論莫振華山的。一個說莫振華依舊是全港最佳的左翼;一個說南華會必有其難言隱。兩個人很衝動,脖頸的血管猶蚯蚓般凸。當我吃完牛雜時,他們打架了。先,很吃驚,後來,見他們扭一團在滾來滾,又覺相當滑稽。有人提高嗓音說:
——兩個酒鬼!
熱鬧的人齊聲哄笑。
(酒鬼是現實生活中的丑,我。)
後走一條破爛的木梯。按鈴後,門的窗拉開一條縫。
一隻眼睛,一隻含有審判意味的眼睛。
——找誰?
——找一個女孩子,十五六歲年紀,笑來,左頰有一個酒渦。
——姓什麼,叫什麼名字?
——不知。不過,我曾經這裡來過,是母親帶我來的。母親常在海邊找男人。
——噢,們搬走了!
語音未完,窗「嗒」的一聲閂。我嘆口氣,頹樓。落街後,才似夢初醒責備己來了。我身有幾塊零錢,何必走找?尋思片刻,找不什麼理由來支持己的做法。
萬念俱灰,是缺乏離開塵世的勇氣:惟其此,才見見那個比我更憐的女孩子。
走東,拐彎,向南走,經過摩臣山,禮頓,利園山,達銅鑼灣。
在怡街口見一個失明的乞丐。我覺他比我更憐,毅將身所有的零錢全部送給他。
回裡,在沖涼房見一瓶滴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