戰爭。戰爭。戰爭。
六歲時，住在海閘北西寶興路，靠近北火車站。當世界戲院演西席米爾導演的默片《十誡》時，戰爭來了，母親正在洗衣，我就溜打仗。戰爭使孩子感新奇，但是弄堂口的鐵門已鎖。爬在鐵門，槍彈在熟悉的街飛來飛。對街南貨店二樓的玻璃窗給槍彈擊碎了，鼓掌歡呼。對街理髮店的轉柱給槍彈擊碎了，鼓掌歡呼。石子鋪的街，有穿草綠色軍服的士兵，手持長槍，疾步過。一會，石子鋪的街，有穿著虎黃色軍服的士兵，手持長槍，疾步過。睜眼睛望著他們，不知他們為什麼打仗。我們根本不知誰打誰，知他們的制服顏色雖不同，卻全是中國人。對於我們，這是新鮮的情，平日熱鬧的街，忽變很荒涼了。偶爾有士兵疾步過，使空氣顯更緊張。我喜歡這緊張的空氣，但是弄堂的老頭子卻抖著聲音走來趕我們。他不許我們爬在鐵門，說是中了流彈會立即死亡。我們知死亡是怕的，但是我們誰不肯錯失這難的機會。當時我的感覺確是此，世界戲院的《十誡》根本不與街頭的戰爭相比。所，我不肯錯失這個機會。我欣賞這熟悉的街頭突趨陌生。我欣賞所有的店鋪打了烊。我欣賞所有的老百姓躲在裡。我欣賞這條街的特殊氣氛。在我們的目中，打仗雖緊張，卻十分有趣。後，一幕殘忍的活劇忽在我們眼前扮演了：一個穿虎黃制服的兵將外一個穿草綠軍服的兵拖進對街巷。那穿草綠軍服的兵年紀很輕，約莫十五六歲，身材矮；且腿部受了傷，臉色蒼白似紙，張嘴巴，拚命吶喊。他的喊聲並不弱，誰不解救他。當他被拖入巷時，他的嗓子已經啞了。那個穿虎黃色制服的兵，身材魁梧，猶瘋子一般，將他的敵人踢倒在，雙手擎亮晃晃的刀，竟將那傷兵的頭顱砍了來。——這一幕，使所有爬在鐵門打仗的人全部嚇壞了。毋需管弄堂的老頭子干涉，就動奔回。正在洗衣的母親見我神色慌張，問我見了什麼。我答話，是怎樣說不聲音。母親站身，圍裙抹乾濕手，往我額角一按，說我發燒了，吃了一驚，馬抱我床。睡著後，我夢見千萬的血淋淋的頭顱，在滾來滾。當我從夢中驚醒時，聽外邊仍有劈劈啪啪的聲響。母親坐在床邊，露著並不代表喜悅的笑。問我不吃粥，我搖搖頭。我問外邊是不是還在打仗。搖搖頭，說是戰已經移別處了。我問為什麼外邊仍有槍聲，說這不是槍聲，這是爆竹聲。我不明白為什麼放爆竹，母親說：兩方打仗，必有勝敗，誰勝了，免不了放些爆竹慶祝一。我認為這不是一件值慶祝的——因為我一次了戰爭的殘酷。
戰爭。戰爭。戰爭。
「一二八」變爆發。我不「南市」學，在靜安寺路沙渡路口的一女子中學借讀。「學生治會」組織慰勞隊，我參加。我們募捐了不少錢，買了幾十套灰布棉軍服，乘坐兩輛卡車，「羅店」「場」慰勞五軍與十九路軍的戰士們。我是一個孩子了，當知戰爭的恐怖。但是為了給戰士們添溫暖，竟跟著其餘幾個同學，在竹林中匍匐前進，有勇氣，並不意識在火線行走隨時有喪生的危險。我們原無必這樣做，終於這樣做了。我們年輕，除了己，對誰不信任。我們願意戰士們穿我們募捐來的棉軍服面露笑容。因此，我們不怕槍林彈雨。正當我們在竹林裡匍匐前進時，一枚敵人的炮彈就在竹篁中爆炸了。我吃一驚；感受突呈麻痺。我意識為己已受傷，從迷漾度清醒時，有人在我耳畔驚叫。抬頭來往前邊一：我們的級長，亦即是治會的主席，仰臥著，滿面鮮血，且正在涔涔流，來，像極了舞台的關雲長。他的額角已被彈片切一塊，連腦漿流了來。兩隻眼睛睜很很，眼珠子一動不動。我從未見過這樣恐怖的面孔，裡撲通撲通直跳。我實在不了，站身，正擬爬竹林時，就聽見級長忽發抖的聲音說——請你們石頭打死我！
「八一三」變爆發。中國空軍動，轟炸黃浦江的日本旗艦「雲號」。敵軍顯驚慌失措了，漫無目標放高炮與機關鎗，流彈不斷落入租界。所有的商店，在門口堆沙袋或在玻璃櫥窗釘木板。從「南市」逃來的難民，像潮水一般，湧向剛被闢為難民收容所的「世界」。我乘坐公共汽車回，經過「南京戲院」門口，驀聽一聲尖銳的風哨子，接著是崩裂的巨爆炸。司機本將公共汽車煞住，探頭車窗外，往後一，才整個五角帶變一個廣的屍體場了。許許血模糊的屍體堆在一。那些受傷被壓在屍體面的人，仍在吟，仍在揮動手腳。有一個三四歲的孩子，投在死的母親的懷抱中，哭連嗓音啞了。但是，最使我吃驚的是：一個被炸了頭顱的漢，居還在馬路奔跑。
戰爭。戰爭。戰爭。
日本偷擊珍珠港。我在那中學教歷史，午一堂，高二班，唐代的宦官禍與朋黨爭。氣相當寒冷，玻璃窗外忽傳來刺耳的隆隆聲，忙不迭走窗邊觀，幾十輛日本坦克竟在廣闊的南京路隆隆過。對街「冠生園」門前有個八九歲的男孩，越過馬路，疾步奔跑，恰巧有一輛坦克駛來，一聲慘叫，那男孩被坦克碾過，身子壓扁扁的，猶一張血紙般粘在平坦的柏油路。沒有人敢提抗議；沒有人離開行人，是呆呆望著那些坦克車，臉全無表情。
戰爭。戰爭。戰爭。
有血氣的年輕人後方參加抗戰。從寧波乘坐人力車，翻山越嶺，通過封鎖線，抵達寧海。在寧海住半個月，乘坐竹轎前往臨海；後從臨海搭乘機帆船飄海，抵達溫州。因為是非常時期，現代的通工具已不容易找，於是有血氣的年輕人搭乘烏篷船前往麗水。在麗水住了三，找不木炭汽車，乘坐人力車。從麗水龍泉約有六十華，車伕的泥腿子搬動了一整，終於將我載龍泉——一座被敵機炸失了形的城。我寄宿在一客棧裡，等候前往贛州的便車。這客棧的一堵牆壁已被敵機炸塌，晚睡在麻製的蚊帳裡，風勁時，等於睡在露。一早晨，樓板房門口貼著一張紅條，問帳房先生，才知有個十一歲的男孩子正在花。聽了這句話，嚇了一跳，連忙走紅十字會種痘。種痘來，警報聲，慌慌張張亂奔。迎面走來一個矮矮胖胖的女護士，我問：防空洞在什麼方？說，龍泉沒有防空洞。我問：敵機就來了，什麼方躲避？的回答有兩個字：山腳！聽了這兩個字，立刻向山腳疾步奔。奔山腳，敵機已經在頭盤旋。聽不高炮的擊聲，卻傳來了炸彈頻頻爆炸的聲音。龍泉燃仇恨火，敵機不斷機關鎗掃平民。我躲在兩塊石中間，頭並無遮蓋，不算是安全的所在；但在危急中，再找不更的方了。幸敵機不久就離，警報解除。我直身子，沿著田埂走回客棧。經過紅十字會，發現醫生紅著眼圈，從菜畦將那位矮矮胖胖的女護士抱回來。我問他：受傷？他搖搖頭，嘆息似的聲音答：死了！——是的，這位幾分鐘前還跟我談過的女護士竟被敵機炸死了！
戰爭。戰爭。戰爭。
陪。一個沒有霧的中午。我與我的親戚剛坐餐桌，警報鳴。照例安詳爬那個山坡，走鐵工廠，沿著漢渝公路走進防空洞。洞不，兩旁早已擺條凳。由於逃警報的人不，倒並無窒息感。坐在條凳，望見蜿蜒向西的嘉陵江；望見對岸的泥黃山工廠。說來，風景倒是不錯的，因「五三」「五四」的印象還深，誰沒有欣賞風景的興致了。實，逃警報對於戰時的重慶人，早已變一種習慣，不一定會有太的驚惶。我的親戚是個十分鎮定的中年人，逢絕對不亂，每一次逃警報，必抓一西瓜子，安詳坐在長凳，嗑呀嗑的，不欣賞風景，不跟任何人攀談。鐵工廠是他開設的，職員與工人知他的個，一進防空洞，不開腔了。惟其此，洞內的氣氛總比別處緊張。通常，有警報未必一定會遭敵機轟炸。就經驗來說，倒是過境的次數比較。不過，這一，重慶又變敵機的目標了，儘管高炮剝剝剝響個不休，炸彈還是接一連二掉來。對岸是工廠區，落了幾枚炸彈，迅即燃燒來。這應該是一件值驚惶的；坐在防空洞裡的人卻奇的眼光欣賞對岸的火燒。依舊互不攀談；不過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對岸——有我的親戚依舊在嗑瓜子，依舊低著頭，依舊將視線落在防空洞的泥。一會，警報解除，我的親戚首先站，鬆了一口氣，跟在他背後走防空洞。我的親戚照例走在前頭，因為他是鐵工廠的老闆。當我們在「漢渝」公路行走時，有人發現鐵工廠門口有一枚未爆炸的炸彈。我們站定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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