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陰曆二月初,立春剛過了不久,氣卻奇異熱,幾乎熱的初夏一樣。在芙蓉鎮的一所中學校底會客室內,坐著三位青年教師,靜寂各人著各人己手內底報紙。他們有時手拭一拭額的汗珠,有時眼睛向門外瞟一眼,像等待什麼人似的,是他們沒有說一句話。這樣過半點鐘,其中臉色衣著最漂亮的一位,名叫錢正興,卻放報紙,站,走向窗邊將向東的幾扇百頁窗一齊打開。一邊,他稍稍有些惱怒的樣子,說:

「忘記做的職司了!為什麼將五月的氣現在就送人間來呢?今我已經換過兩次的衣服了:午由羔皮換了一件灰鼠,午由灰鼠換了這件青緞袍子,莫非還叫我脫掉赤膊不麼?陶慕侃,你,今年又有變卦的災異了——戰爭,荒歉,時疫,總有一件發生呢?」

陶慕侃是坐在書架的旁邊,一位年約三十歲,臉孔圓黑微胖的人;就是這所中學的創辦人,現在的校長。他沒有向錢正興回話,向他微笑的一眼。坐在他對面的一位,身軀結實稍矮的人,卻響應著粗的喉嚨,說;

「哎,災害是年年不免的,在我們這個老的國內!近三年來,有少,江浙戰,甘肅震,河南盜匪,山東水災,你們?不過像我們這芙蓉鎮呢,總還算是世外桃源,過的太平日子。」

「來的,來的,」錢正興接著惱怒說:「像這樣的氣!」

前一位就站了來,投趣向陶慕侃問:

「陶校長,你為時的不正,是社會不安的預兆麼?」

這位校長先生,又向門外望了一望,於是放報紙,運他老是穩健的,笑迷迷誠懇似的答:

「那裡有這種的話呢!氣的變化是底現象,人間底災害,半部是人類己底造來的;譬戰爭——」

他沒有說完,又抬頭一色,卻轉了低沉的語氣說:

「恐怕響雷了,氣有雷雨的樣子。」

這時掛在壁的鐘,正鐺鐺鐺的敲了三。房內靜寂片刻,陶慕侃又說:

「已經三點鐘了,蕭先生為什麼還不呢?方謀,照時候計算應當了。假雨,他是淋的濕的。」

就在他對面的那位方謀,應:

「應來了,輪船埠已經有兩點鐘的樣子。從埠這裡總有十餘路。」

錢正興向窗外望一望,餘怒未洩的說:

「誰保險他今一定來的嗎?那裡此刻還不會呢?他又不是腳啊。」

「來的,」陶慕侃那麼微笑的隨口答,「他從來不失信。前的掛號信,說是的的確確今會這裡。且囑我叫一位校役接行李,我已叫阿榮了。」

「那末,再等一罷。」

錢正興有些不耐煩的姐般的態度,回他的原位子坐著。

正這時,有一個十三四歲的學生,快樂氣喘跑進會客室裡來,通報的樣子,叫:

「蕭先生來了,蕭先生來了,穿著學生裝的。」

於是他們就站來,表示異常的快樂,向門口一邊望著。隨後一兩分鐘,就見一位青年從校外走進來。他中等身材,臉面方正,稍稍憔悴青白的,兩眼瑩瑩有光,一副慈惠的微笑,在他兩頰浮動著,他底頭髮就知他是跑了很遠的旅路來的,既長,又有灰塵:身穿者一套厚嗶嘰的藏青的學生裝,姿勢挺直。足一雙黑色長統的皮鞋,跟著挑行李的阿榮,一步步向校門踏進,陶慕侃等立刻迎門口,校長伸手,兩人緊緊握著。陶校長說:

「辛苦,辛苦,老友,難你敝來,我們底孩子真是幸福不淺。」

新的青年謙的稍輕答:

「我呼吸著麗底新清空氣了!鄉村真是愛呦,我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甜蜜的初春底氣哩!」

陶校長又介紹了他們,個個點頭微笑一微笑,重又回會客室內:陶慕侃一邊指著挑行李的阿榮,一邊高聲說:「我們足足有六年沒有見面,足足有六年了。老友,你卻蒼老了不少呢!」新來的青年坐在書架前面的一椅子,同時環視了會客室——就是這校的圖書並閱報室。一邊他回答那位忠誠的老友:是的,我恐怕在師範學校時不相同,你是還當年一樣青春。

方謀坐在旁邊插進說:「此刻來,蕭先生底年齡比陶先生了。蕭先生今年的貴庚呢?」

「二十七歲。」

「照陰曆算的麼?那我同年的。」他非常高興的樣子。

陶慕侃謙遜的曲了背,似快樂全身發抖來:「勞苦的人容易老顏,見我們沒有長進。錢先生,你為對嗎?」

錢正興正呆坐著不知什麼,經這一問,似受了刺諷一般的答:

「對的,概對的。」這時漸暗來,雲密集,實在有雨的趨勢。

他名叫蕭澗秋,是一位無父母,無庭的人,六年前陶慕侃同在杭州省立一師範學校畢業。當時他們兩人底感情非常,是同在一間修室內讀書,同在一張桌子吃飯的。是畢業後,因為志趣不同,就各人走各人己底路了。蕭澗秋在這六年中,風萍浪跡,跑過中國底部分的疆土。他過漢口,又過廣州;近三年來住在北京,因他喜歡駱駝底昂顧盼的姿勢。聽冬底尖厲的北方底怒號的風聲,所在北京算住的最久。終因感覺生活的厭倦了,所答應陶慕侃底聘請,回浙江來。浙江本是他底故鄉,是在他底故鄉內,他卻沒有一椽房子,一片土的。從就死了父母,孑一身,靠著一位堂姊生活。後來堂姊又供給他讀書的費,由學考入師範,不料在他師範學校臨畢業的一年,堂姊死了。

他滿對他底堂姊報一點恩,他堂姊卻沒有見他底畢業證書就瞑目長睡了。因此,他在人間更形孤獨,他底思,態度,更傾向於悲哀,淒涼了。知己的朋友很少,因為陶慕侃還是前同樣記著他,有時兩人通通信。陶慕侃一半佩服他對於學問的努力,所趁著這學期學校的改組擴充了,再三求他芙蓉鎮來幫忙。

當他將這座學校仔細觀察了一後,他覺很滿意。他——願意在這校內住二三年,有更久的還願更久的做。醫生說他臟衰弱,他己有時感對於市生活有種種厭棄,有孩子,這是人類純潔真的花,使他微笑的。況且這座學校底房子,雖不,卻是新造的,半西式的;佈置,光線,像一座學校。陶慕侃又將他底房間,位置在靠花園的一邊,當時他打開窗,就望見梅花還在落瓣。他在房內走了兩圈,似乎他底過,沒有一使他掛念的,他在這裡新生著了,從此新生著了。因為一星期的旅路的勞苦他就向新床睡。因為他是常將他己底快樂反映人類底不幸的的,所,這時,他的三點鐘前在船所見的一幕,一件悲慘的故底後影,在他腦內復現了。

輪船從海市芙蓉鎮,需時三點鐘,全在平靜的河內駛的。他坐在統艙的欄杆邊,眺望兩岸的衰草。他對面,卻有一位青年婦人,身穿著青布裌衣,滿臉愁戚的。很有方的溫良的態度,是從底兩眼內,瞧極烈的悲哀,驟雨在夏午一般落過了。底膝前倚著一位約七歲的女孩,眼秀顏紅,口子櫻桃,非常愛。手裡捻著兩隻橘子,正在玩弄,似橘子底紅色使醉。在婦人底懷內,抱著一個約兩週的孩,啜著。這有一位老人,就向坐在旁邊的一位老婦問:「李先生底怎麼哩?」

那位老婦淒慘答:

「真的打死了!」

「真的打死了嗎?」

老人驚駭重複問。老婦繼續答,開始是無聊賴的,後卻勁說了:

「憐真的打死了!什麼惠州一役打死的,打死在惠州底北門外。聽說惠州底城門,真似銅牆鐵壁一樣堅固。裡面又排著陣圖,李先生這邊的兵,打了半個月,一點打不進。後李先生憤怒來,憐的孩子,真不懂,他討令箭,一個人衝鋒。說他那時,一手捻著手提機關鎗,腰裡佩著一鋼刀,藏著一顆炸彈;背又背著一支短槍,真像古代的猛將,說來嚇死人!就趁半夜漆黑的時候,他偷營。誰知城牆還沒有爬,那邊就是一炮,接著就是雨點似的排槍。李先生立刻就從半城牆跌來,打死了!」

老婦人擦一擦眼淚,繼續說:「從李先生這次偷營後,惠州果打進了。城內的敵兵,見這邊有這樣忠勇的人,膽嚇壞了,他們己逃散了。不過李先生終究打死了!李先生的身體,他底朋友見,打的蜂窠一樣,千穿百孔,血模糊。那裡還有鼻頭眼睛,說來怕死人!」

又氣緩一些,說:「我們這次海,白跑了一趟。李先生底行李衣服沒有了,恤金一時領不。他們說海還是一個姓孫的管的,他守惠州的人一氣的,是李先生這邊的敵人。所我們沒處說,

(本章未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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