壽堂設在高府客廳內。

平日,那間古色古香的,擺滿鑲著七彩蛤蜊片與理石的花梨或紫檀木具的巨室,在這一,越發顯富麗堂皇了。正中條案擺放著江西瓷製的高達三尺的福祿壽三星,兩邊是一尺高的八個瓷人——八仙壽,每邊放四個。條案後面掛著百花綴的壽字。四壁懸有親友贈送的壽幛、壽聯,還有一個很考究的一百個金色壽字繡的紅百壽圓。客廳一角,還擺放著雕有一百個仙鶴的「鶴算無疆」八扇屏。

碗口一樣粗的兩支「碗龍鳳」蠟燭,分別塑有「福東海」,「壽比南山」的金字,那一閃一閃的燭火,照耀在兩邊的祝壽銀盾,異常燦爛奪目。壽案前面的八仙桌,擺滿鮮貨、乾果、壽字喜粿、蛋糕、壽桃、壽麵,與八仙糖人兒。八仙桌兩邊擺著兩隻太師椅,面鋪著紅氈。後來當我高姐一幫人給高老太太磕頭拜壽時,才明白那兩張太師椅:右邊的是老壽星坐,左邊的則空來表示尊敬已經世的高老太爺——仍給他留有座位。

親友來拜壽的真不少。從未來過高的姑母一次來「拜訪親」,兩位親母見了面非常親熱,客氣話似乎沒完沒了叨叨個不停。姑母說高老太太有福氣;高老太太說姑媽有福氣。姑母誇獎高姐,高少奶奶、高少爺孫少爺一堆;高老太太誇獎表哥、表姊、還加一句誇獎我。姑母直說壽禮送太少;高老太太則說,姑母送了厚禮又親駕臨真不敢當,又說招待難週,千萬不見笑,因為年頭不對啦,既不請親友們吃太的酒席,沒有準備一臺「堂會戲」,在院子裏搭棚演唱,有一點「什樣雜耍」在飯後表演一,娛親友。我表姊一面聽著這兩位老太太的對話,一邊偷偷不斷吐一舌頭。

「姑媽原來是禮貌專科學校畢業的呀!」我輕輕跟表姊說。

「對啦,高老太太是外系畢業的!」表姊回答我一句。

親友越來越,高老太太暫時停止了與姑母的個別談話,開始週旋於眾人間。的精神真飽滿,兩隻腳,穿著紅緞繡花鞋,跑來跑,活像京戲裏踩著「寸子」的刀馬旦,那麼俐落。的頭髮梳很亮,活像貓兒剛舐過似,後面挺的髻插了一朵紅花,身穿的是黑緞繡花的襖,身是百葉花裙;高少奶奶——高爺的太太,是一身這種裝束。這概是當年女人的禮服。高老太太的嘴,一分鐘閉不,不是向人笑,就是與人寒暄,連抽水煙袋的時間沒有了。女賓們個個打扮花枝招展、珠光寶氣,必是己最欣賞的「」的手飾,與行頭,搬來了。難怪,這種場合,在女人們目中,無疑就是一場賽會。

我這才發覺女人們聚在一塊時,吵嘈的聲音一點不比男人。光聽那一套嗓門兒的招呼詞,就夠聽老半的了:

「啊,這是二妹子!」

「啊,這是三姑!」

「啊,這是四嬸!」

「啊,這是五姨!」

「啊,這是六妗子!」

「啊,這是七媽!!

「啊,這是八、九、十……」

在那熙熙攘攘的女人群中,猛間,我發現了一位少女,一位一望即知與那些太太姐們儼不同氣質、不同風度、不同神采的少女。有說有笑,十分活潑跳脫;是,全沒有那幾位二妹子、三姑、四嬸們的俗氣!像一強烈的光芒掠過我的腦際——啊,的面龐怎麼對於我那麼熟悉呢?是我實在從未在任何方見過一次。喔,喔,是唐琪!是吧?應該是的!應該是的!一定是唐琪。我直覺,斷定必是唐琪無疑。

我本馬問一表哥、表姊,或是高姐,究竟那位少女是否就是唐琪?是,我竟被那位少女的奇異麗攝住了目光,半,半,不轉動一眼球。這時候,我的五官似乎剩了視覺,其他一律暫時消失了功:我的嘴呆呆半閉著講不一句話,我的耳朵突不再聽見周圍的「恭喜」、「拜壽」、問、人笑、孩子跳與留聲機等等囂雜的聲音,我的鼻子聞不由壽檯紅燭與檀香爐裏飛的煙火,與滿房繚繞的煙捲兒、水煙袋、雪茄、再加滿桌子的乾果、鮮貨、各種冷熱飲料,及來門口那兒「一坊」飯莊派遣來的四口灶的油、菜、,所造的混合香味……

這時,似乎發現有一個我,在癡癡瞅著了。不像一般女孩子似,擺過頭,或是頭垂;是一雙眼睛睜更一點,直向我來。我立刻發覺己「燒盤兒」了,我我的臉一定變了戲臺的關公,或是法門寺的劉瑾那麼紅。我羞怯頭轉另一個角落;任憑我轉何處,的臉依舊一步未動,因為,那張的臉已經烙印在我的裏。

果是唐琪的話,我前所聽表姊、表哥、姑母、高姐等人對於唐琪的稱讚一方面的措述,不但正確,恐怕還嫌不夠呢。的皮膚的確白奇,白愛,一望即知那不是靠絲毫撲粉呈現來的顏色。坐在左右的那些「二妹」、「三姨」、「四姑」們的臉的鉛粉,有的塗很厚,當很白,白幾乎像舞臺的曹操了,卻沒有一點光澤;有幾位還塗了很厚的正流行的杏黃色的胭脂,杏黃色的膏(特別呀,是杏黃色不是緋紅色,不曉為什麼那兩年會流行這種奇怪的顏色);有幾位描了細長細長幾乎達鬢邊的眉……活像剛舞臺卸了行頭的花旦。有幾位——概是高姐的同學,們不塗一點脂粉,完全一幅整潔樸素的女學生氣派:不過們的皮膚,有的卻又顯蒼白、萎黃,或是枯黑了一點。有,那個是唐琪的人,的皮膚是白那麼,白那麼柔,白那麼勻,白那麼,白那麼舒坦。淡淡的玫瑰色,呈現在的雙頰,像朝霞染在潔白晶亮的象牙塑像,越發使的皮膚顯格外愛、動人,那簡直像奇異光澤的透明體,似乎一點點顫動或微風就會它震碎或是吹破。的一雙水汪汪的眼睛更是令人擔它馬會傾溢似,那麼靈活清澈。

我再度轉過頭來,重視線落在的身。感謝,已經不再那過於明亮的一雙眼睛我了。正微側著頭,拉著高二少奶奶的手。我了的秀挺直的鼻子,與不靠一點口紅輪廓極為清楚的菱形嘴,當兩個嘴角一微向翹,變一個元寶型的時候,我更清楚了凹在腮邊的深深笑渦。我又特別留觀察一的頭髮與服裝:的頭髮,並不是姑母當年所說的「亂雞窩般」的飛機頭,是波浪似,舒適睡在頸;穿著一件長袖淡綠色的毛衣,沒有露臂膀,一件絲棉質的花旗袍,過了膝蓋一塊,腿並未赤,是穿著長長的淡咖啡色的絲襪子。在那個女人堆裏,的打扮裝飾,一點不顯豔麗或妖冶,反顯十分雅致。我跑姑母身邊問一:果,這位少女果真是唐琪的話,我應該指姑母當年對唐琪的描述失實。是,我馬來姑母講述的是在夏街頭的唐琪呀,現在是冬,服裝怎麼會相同呢?我幾乎噗嗤一笑來,笑我己果真呆頭呆腦跑姑母面前為唐琪來這麼一「辯護」,準會被姑母罵為「神經」的。啊,姑母並沒有說錯,我了緊裹住那位少女雙足的一對高跟鞋。

「是太高了一點,」我言語著,「是高不討厭,尤其顏色。」是的,高不討厭,夾雜在那些女人的繡花鞋或紅綠的半高跟鞋的中間,特別顯那雙黑鞋的脫俗與高貴。

「喂!甚麼直了眼啦?」表姊突打了我一肩。

「我在數那百壽圖的壽字是不是整整一百個呢!」我回答。

「見你的鬼呀!」表姊嘴一撇,「百壽圖掛在左邊牆,你明明是衝著右邊發怔!」

我苦笑了一,表示默認。

「喔——我猜了,你概是一個人吧?」表姊湊我的耳邊說,「是不是唐琪?」

表姊的話立刻帶給我一串跳。我賴:

「姊,我從來沒有唐琪見過一面,怎麼會知誰是唐琪呢?」

「你猜猜來呀,」表姊說,「今來的女人中間,哪個最漂亮哪個就是唐琪!」

「我猜猜,」我故意瞎指幾個不的女人,「那就是唐琪吧?」

表姊一面搖手,一面連做了幾次「嘔吐狀」,表示我猜的全不對,並且頑皮表示那幾位難的女人令噁吐。最後,終於忍不住指給我:

「這才是唐琪!」

哪,一點沒有錯,我癡癡了半的那位少女,正是唐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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