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廠罷了工。龐的廠屋關黑鐵板的窗，叫人聯害瘡毒的人身貼的膏藥；煙囪矗立在高頭，不吐一絲一縷的煙。像絕了氣的殭屍。商店罷了市。排門不卸，開著很狹的一扇門，像在過清冷的元旦節，又像有喪似的。學校罷了課。學生蜂一樣蟻一樣分散開來，聚集攏來，幹他們新手的實際工；手不停，口不停，為著唯一的，那情與伏在戰壕中應敵的戰士相同。
全海的市民陷入又強又深的忿恨中。臨時產生的報為朝晨的新嗜。恐怖的實續有發生，威嚇的手段一套又一套使；讀著這些新聞，各人裡的忿恨更強更深了。戲館裡停了鑼鼓，遊戲場索關了門，表示眼前無暇顧及娛樂情了，因為有重超過娛樂情萬倍的情擔負在肩。
街不再見電車往來。電車是市的脈搏，現在卻停頓了。往來各口岸的輪船拋著錨是不開。輪船是市的消化器官排泄器官，現在卻阻塞了。血流停頓，納阻塞，不是死像是什麼？那班吸血者幾十年慘淡經營造的這個有世界意義的現代市海，頓時變了死的海。
死了的僅是會這個怪物已。——這就是說，不死的，乃至蓬蓬勃勃有春草怒生似的氣勢的，正在這死骸裡激劇增長，那是愛民族願為民族獻身的！
煥懷著那樣一顆，在荒涼的馬路走著。仲夏的太陽光已有叫人發汗的力量。他本坐人力車，但是著醬赤的背汗水像蛇一般蜿蜒流來的景象，就寧煩勞己的一雙腳，不願牽累別人的一雙。反青光的電車軌盡向後面溜走，前面卻盡在那裡伸長，彷彿是球的腰環，沒有盡頭的。行人極少，平時常見的載貨載人的獨輪車一輛不見，偶有一輛摩托車寂寞駛過，就像灑過一個胡椒瓶，不過飛入牙齒喉舌間的，不是胡椒是灰沙。
他帶著不意識的遊戲情，兩腳輪替踏著一條電車軌走，同時著淹沒了全海的這一回風潮：
「這一回，比較『五四』，氣勢更來洶湧。但『五四』卻是這一回的源頭。有了那時候的覺醒，現在才認定路子，朝前走。範圍更廣了，質量更結實了。工人群眾那種就是犧牲一年半載甘情願的精神，從前是沒有的；那種認識了身的力量與組織的必，紛紛加入嚴正的隊伍的實，從前沒有。」
一個印象浮現在他腦裡：幾百個青布短服的朋友聚集在一片廣場，閒了來的手齊握著仇恨的拳頭。他們依次走向一間屋，那是低摸著簷頭的屋，領取實在不夠維持的維持費。吃飽一個人還很勉強，何況有爺娘，有妻子。但是他們絲毫不露愁怨的神色，他們知臨身來的是鬥爭，鬥爭中間應該耐點兒苦，為的是最後的勝利。他們攤開手掌，接受一枚雙銀毫的當兒，感動的眼光瞪著那亮亮的東西，彷彿說：為了民族的前途，決不嫌你來這樣孤單！
近來他常常跑一些工業區，的印象是他很受感動且非常佩服的。什麼一種力量約束他們，使他們的步伐那樣嚴肅有力呢？同伴的互相制約，宣傳者的從激勵，當是原因。但重的原因決不在此。那不比隨便說說，愛國呀齊呀一類的；那須犧牲一老的本來就吃不飽的口糧，須癟肚皮來，——哪裡是當玩耍的？果沒有更重的原因，沒有潛藏在他們裡至每一個細胞裡的動的原因，即使有外面種種的約束，這種情況怕不會實現吧。
他的步子踏加重；兩手捏緊緊，就像那些仇恨的拳頭；身的長衫彷彿卸了，穿的是同那班朋友一樣的青布短服。他的頭卻從青布短服的朋友類推另外的一批：
幾年的鄉居，對於向來不甚親切的農民，他有了不少瞭解。從外表，平靜的田野，幽雅的村舍，像鄉間完全是煩惱飛不的方。但是你果略微透些，就知其間包藏的憂傷困苦，正不亞於共罵為「萬惡」的市。農業技術老守著古昔傳來的，對於一年比一年繁盛的害蟲，除了嘆息不肯照應，沒有其他辦法。田主的剝削，胥吏的敲詐，壞狠達像不的程度，農民們特別廉價賣掉僅有的收穫繳租，己日後反高價糴每的飯米；或則了四分五分的利息，向人借了現錢繳租，抵押品是相依為命的手的田，清償期是明年新谷登場的時候。這真像負了重載還逐漸壓石頭，今年不跌倒，明年後年總會跌倒的。所有跌倒的，有一條公認的路，城裡，或者海。他們為那些方餘的是工，隨散佈的是金錢，帶一雙手。總取些工錢，維持己的希望並不怎麼奢的生命。這真是極端空的幻夢！他們哪裡知市方正有數人被擠站不住腳呢！——還有北部農民的狀況，雖不曾目睹，耳聞的卻不少。農民無異田主的奴隸；田主修寨築堡，了農民的力氣，還他們供給購備材料的錢。官府的捐稅，軍隊的徵發，像強烈的毒箭，一枝枝直接著在農民身。又有土匪。辛辛苦苦種來的，說不定因一場混戰踏精光，說不定將來動手收穫的並不是原來耕種的那雙手。他們那種平的改變了，改變痛恨那祖宗相傳世世依靠為生的農，因為擔任了農就像刻了「人間的罪犯」的記號，就將有百種的災害降身來！他們願意丟開農，拋棄鄉，外面當兵，人爭權稱霸的工具；雖說生命抵押，但臨陣潰散是通常的，這中間就頗有希望；何況當農民是吃人的苦，當了兵就有叫人吃苦的資格，一轉身間，情勢懸殊，又何樂不為？因此，連年內戰，不缺乏的是兵，少有少，縱使一回的餉款不足額定的數目，還是有人爭著當兵。
他這樣的時候，彷彿見一批狀貌謹願，額角肩背歷歷刻著人間苦辛的農民，他們擎兩臂，搖動著，招引著，有沉溺在波浪中的人。「這樣普遍於這個國土裡了麼？」他掙脫迷夢似定睛細認，原來是馬路旁邊曬在太陽光中的幾叢野草。
「在這一回的浪潮中，農民為什麼不來呢？他們太分散了。又該恨中國的文字。這樣難認難記的文字，惟有沒做的人才夠學，終年辛苦的農民就永沒有傳達消息的工具；少了這一種工具，對於外間的消息當隔膜了。但是他們未必就輸於工人。工人從鬥爭，有內在的動的原因，那種原因，在農民裡不見就沒有吧。從生活裡深深咀嚼著痛苦過來的，望光明的意願常常很堅強，趨赴光明的力量常常很偉；這無待教誨，沒法教誨，發動力就在於生活本身。」
對於日來說教似的己的演講，他不禁懷疑來了。前在學裡教課，說教的態度原是很淡的，一切待學生動，他從旁輔導已。現在對著工人，他的熱誠是再不加強的了，卻了教訓孩子似的態度。他為他們知太少了，什麼從頭來，學輔導的方法弛緩不過，不適於應急，於是像傾注體一樣，己的意見盡量向他們的瓶子裡倒。眼前引的疑問是：他們果真知太少麼？他們的意果真像空空的一張白紙或者渾飩的一塊石頭麼？己比他們究竟知一些麼？己告訴他們的究竟有些兒益處麼？……
他搖頭，強固搖頭，他搖頭回答己。他，惟有他們做了真正有價值的工，產生了生活必需的東西；現在說他們知太少，那末誰是知的？他們沒有空閒工夫，己花亂墜向人宣傳，他們缺少了宣傳的工具——文字，這是真的；實在呢，他們比一個讀飽了書的人，知的決不會少怎樣步，且所知的內容決不浮泛，決不朦朧。果說，屬於讀飽了書的人一邊的定高貴，深至，屬於其他一邊的卑，淺薄，那是為高貴深至的人的誇耀罷了，並不是世間的真實。
他的鼻際「嗤」的一聲，不覺嘲笑己的淺陋，彷彿覺己的軀幹忽縮攏來，越縮越，同時意著正會見的那些青布短服的朋友，覺他們非常偉。
「我，算什麼！至是讀飽了書的人一邊的角色，何況又沒有讀飽了書！」
幾句話像空的鷹隼一樣，突勁健掠過他的次，「中國人不會齊呀！果齊，嚇，怕什麼！」
「這不是永不忘的那日子的一，在槍彈一般的急雨中，在攢聚著群眾的馬路旁，遇見的那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的話麼？換了名人或博士，不，就是中學生或學生，至少就來一篇論文；淵博的，『西儒』『先賢』寫一串，簡陋的，不免查幾回《辭源》。但是實際的意義，比那個男子的話高明了少？還不是半斤八兩？果有什麼需審慎瞻顧處，就連這點兒意思不表達清楚。總，像那個男子一類的人，他們沒學會博雅的考據，精密的修辭，他們沒學會拿一點點意思這樣拉，那樣拉，拉叫人吃驚的一篇，這是無辯護的。另一類人卻學會了他們沒學會的，夠同樣一個意思，裝飾不知少同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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