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靠著欄杆,一排人在向他招手。機場的陽光放肆的撒在他臉,使他無法認清誰是誰。一片雀躍的「磊!」「磊!」「表哥!」「磊哥!」的呼聲越過火熱的太陽向他噴來。耳朵裏塞著飛機降落時空氣壓力,還在劇烈的痛著,令他聽不來誰是誰。帶點侷促,他走扶梯,走太陽裏;離國十年,他竟忘了臺北的夏此炎熱!站在太陽裏,風一吹,一個人幾乎燃燒來。

走近他們站著的方;他先見了,站在母親身旁。的,渾圓的身段,圓圓臉帶個俏皮的巴。那雙眼睛,不說話似在笑,笑著時卻在說話。薄薄的嘴勾在兩個翹的嘴角間。穿了件淺綠的直統洋裝,卻由一條細窄綠腰帶束一個絕不是直統的身段來。他不覺,不夠頎長,不夠白皙,不夠豐滿,在了十年國少女的他的眼光中,夠不豔麗。但是他並沒有在人群裏尋索先了。

是的青春,或是那雙眼睛,或是那身綠,或者,因為他一半是為了回來的緣故。或者是因為站的位置。很難說。反正,他最先。

後才他母親,的白髮及微駝的背。及他父親,他癟的嘴及他弓來的顴骨。「爸!媽!」

十年來不是沒有流過眼淚,但從不曾流像現在這樣毫無防備,或是這樣毫無顧忌。隔著欄杆,他兩手緊緊抓著母親削薄的肩;頭緊緊埋在抽搐著的頸間,任由眼淚爭前恐後的流來。

父親一隻手緊緊抓著他的肩。他抬頭,見父親的喉節,為了控制眼淚艱難的滑動著。母親早已哭顫顫的,輕輕喚著:「磊,磊,哦,磊!」

「你檢查行李的房間,我們從這邊轉過來。」他父親說。「先招呼一聲,這麼人來接你。」

他在母親肩藏匿了眼淚,再抬無淚的臉,向招了招手,急遽的轉過身,就進行李室了。母親從另一個門進來,後面跟著父親。他又被緊緊抓住。摸他的膀子,肩、頰,未開口,又掉淚來。他在十年,竟沒有學洋舉動,沒有他母親擁在懷裏,是尷尬立著,嘴裏喃喃的說,「媽,我不是的回來了嗎?為什麼還難過,你該高興才是。對不對,爸?」似在取援助的哀求。

「就是嘛,德芳,磊回來是件喜,你老難過怎麼行呢?」

磊打開箱子,他父親先已經打過招呼,檢查人員隨意翻了翻,就過了。父子兩人拎了箱子行李,磊扶著母親,一檢查室,一群人早已擁了過來,磊先叫了年近九十,支著拐杖的外祖母,後見他的舅父母、叔嬸,兩個表兄兩個堂兄及他們的妻室,一一握過手,後見意珊的父母,受了的『恭喜你學歸來』,最後才轉的跟前。

「意珊,謝謝你來接。」

對方微微低頭,笑著輕叫了聲「磊」。他覺剛剛飛機降時輕飄飄昏暈暈的滋味又湧回來了。迷糊中似乎見對方的笑擴了,且漾別人的臉。笑臉對著他,他這才定了神。他父親請一回坐坐,但親友們紛紛說改再來請教磊,就各坐了計程車走了。意珊的父親又來磊父子握手,說:

「今你們人團聚,我們不來了,明我與你通電話聯絡吧,牟公!」

磊的父親那裏肯依:「你們當與我們一回坐坐,後我們在渝園給磊兒接風,請你們賞光。」

「恐怕不太方便吧——你們十年沒見面,一定有許話說的,我還是這樣吧:你們先回,讓磊休息,我們傍晚再來,牟公你們千萬不客氣,讓我們來東為磊接風,七點鐘,在國賓。」

磊的母親還說什麼,意珊的父親說:「就這樣,一言為定。」就拉著意珊母親走了。

信義路二段的巷仍是那樣狹窄,巷口那山東麵館還開著,掌櫃的卻是一個陌生人了。巷子太,他們在巷口了車,付了錢,提了行李進巷子。太陽光,巷邊溝裏一片污濁,零落的垃圾、果皮,紙片,爛了的香蕉,一球一球的甘蔗渣。十年的時間在巷的污濁中是停頓的,一切舊。他的在巷底,一轉彎,兩片紅色的門直刺他的眼睛。鮮辣辣沒有深度的紅。拖著木屐的女來開門,不是當年的夏嫂,他就楞在那裏,像是走錯了人。

「這是少爺,阿翠。」他母親說。

阿翠忙咧嘴叫了聲少爺。十幾年沒有被人這樣叫過了,感陌生刺耳。少爺?——果知他曾在果園裏撿過蘋果,不但撿,且一日兩餐蘋果當飯,在飯館裏端過盤子,洗過盤子,有一個時期曾經洗刷過女生宿舍的廁所,是否還會叫他一聲:少爺?

阿翠將一雙嶄新的拖鞋在進門處擺,接過行李,提進客廳。

客廳仍舊是板,但那套淺灰的沙發卻不是他記憶中的。牆沒有一張名人字畫,掛滿了的卻是他的照片,按著次序,按著年代。一張是在國的船拍的,檀香山前,船開聯歡會時,他為中國節目唱「故鄉」。剛剛才離,已經劇烈懷念著與人了,唱「我的母親,我的呢,哪一再回你的懷裏,那一切是否依無恙」時,已經帶著悲音,那張照片就是船的朋友老高在他唱最後一句時照的。現在還見眼睛裏有晃動的東西。許是海水的反映,許是海的月光,許是鎂光燈一閃時的光芒。但他不敢在記憶中尋索,那是否是淚光了。

二張是三藩市後,站在岸邊三個船友一拍的。遠處是金門橋,橋後的落日,橋前一隻獨雁,他一般的尋索著。他兩手探插在口袋裏,捏著兩個拳頭,拳頭裏捏的是兩個希望:學、業就。臉那麼勉強的笑著,像為己壯膽。

三張是在一輛車子裏,像是張胖子的別克。他一手扶著駕駛盤,另一手架在窗口,偏過臉來像煞有介的望著,臉雖沒有剛岸時那種壯膽的笑,已沒有那份期望的光彩。他記,那是他的「痛苦的暑假」,眉立剛別人結婚,他才讀了一年,已經戴了近視眼鏡,系主任還說他的英文太差,叫他少選幾門課,碼讀一年,暑期工還沒有著落。借了別人的車拍照寄回,他裏人為他高興——即使是假的。

張胖子是他的中學同學,讀工的,了國不每個假期找,學校的實驗室有工。不像他先讀英國文學,再讀新聞,平時在學校的公共關係室做點,勉強付了己的食宿。一夏,就像一條失了窩的野狗,四處亂鑽,找個棲身處。

他現在記那個夏終於找了,每夜開運冰的卡車來往於三藩市與卡爾間。像一節火車那麼長的卡車,從夜裏十二點開清晨五時。世界在平安熟睡時,他卻絕望醒著,睜著拉滿紅絲的眼,望著崎嶇的山路,不是山腳,罩在輕霧裏藍叫人暈睡的海。在他的背後,是幾千斤令人僵直的冰,在他的身前,是幾十層叫人寒的峻巖,他裏燒著絕望憤怒與不甘的火,慢慢的爬著,開著,行著人間最寂寞的掙扎的路。

戴著博士帽的那張最。手裏的一卷紙裹的有少淚,少醒悟,有他己知。臉的笑則是為了對人,對朋友,對未來的國者笑的。許一切苦難,一切的獨守寂寞是值的,有人會這樣。但是底值不值拋棄一切渡海黃金國呢?他覺不,但是他不會告訴任何人。說了不見有人聽。裏的話是說給己聽,人聽嘴的話。

畢業照邊兩張的是做了後拍的。不是學致,在報館做,當記者——像他當年的那樣,是在汽車保險公司謀生,寫保險單,某某人,幾歲,妻子兒女幾人,職業,一九XX雪佛來,一寫幾十份類似的東西,同是高中畢業生,或學讀了一兩年跟不來做的,他是唯一的頂括括的博士,因為是博士,一開始就是七千元一年,一個人在芝加哥生活著,當很夠。臺北那他舊日做過一陣的報館找他回,給他很的職位,被他拒絕了,不是為了金與台幣的差別,為了什麼呢?己不知,因為不敢分析那是不是為了「衣錦榮歸」這四個字不願回。那張照片就在保險公司樓前照的,巍峨的樓,最新的螺旋形的建築物,挺立在浩蕩的密西根湖前。

在保險公司做了一年後,平板無味的生活迫著他另尋路,正有一個不知名的學校找人教中文,他就應徵了。新聞博士開始教學程度的國學生何發音,何認最簡單的中國字,像教牙牙學語的孩童何說話一樣的乏味!最後寄回的那張就是他九個國學生坐在校園的草照的。一件咖啡斜紋裝,一條西裝褲,一隻咖啡色弓背的英國製煙斗,儼是很有就的樣子,僅是樣子已。剛國時的兩個希望實現了,學已,業已就,但是這個就應該何衡量?又什麼衡量呢?

「你媽這幾年就靠著牆這些照片活著,一十幾遍。」他父親站在他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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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——夏志清(台北.一九六六、八月)目录+书签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