住在鎮方居易堂的曹娟，情並不是完全寧靜的。由布衣荊釵，一子換了一身綾羅，滿頭珠翠，原是異常滿足愉快的。但少奶奶指定給的活動範圍，祇限於這兩間屋子，每日所見的祇是少奶奶跟前這幾個人。穿的戴的再講究，又有什麼意思？記在梧莊的時候，偶添了一件新的花布衣服或是一點點鍍金的首飾，左鄰右舍的姊妹，爭著跑了來鑒賞批評。當這些姐妹露真的欣羨的目光的時候，就覺有人頭感，臉約浮勝利者驕傲罷。衣錦晝行，那才叫有意思。現在是穿戴闊闊氣氣，收拾整整齊齊，一個人在屋裡呆坐著，連耗子貓不正眼一。這穿了戴了又是為的什麼？還不是個白！且呆坐著，實在教人煩，教人悶！在梧莊是操慣了的，一清早跑菜畦裡捉蟲兒，農忙的時節就幫著燒飯送田裡，場，拾麥子。一空來就做針線，全的鞋腳襪子，補補聯聯，從媽媽老花了眼睛後，幾乎馱在一個人身。每興奮的情迎接這許瑣瑣碎碎永遠沒有完的工，臉永遠浮著甜蜜的微笑。現在整閒著，寂寞無聊，太陽像釘住了不動似的，一比一年還長。別人不需針線活，不己做雙鞋穿罷。鞋，著呢，像這樣老坐著，一輩子穿不完，就做一雙解悶罷。但是，這屋裡根本沒有針，沒有線，沒有剪刀，沒有任何做鞋的材料。樣樣治辦來，像是不容易的。
「韓嬸，你有沒有針線匣，拿來我。我打算做雙鞋子耍，這麼坐著——」
「我沒有針線匣，」韓嬸笑吟吟的說，「有不敢拿給你，回來教少奶奶見了，怪我勞累了你！」
「韓嬸，你倒會說笑話。我又不是那紙紮的，做雙鞋兒就累著了！你我這日日坐著，什麼不做，悶我哪，真是不知怎麼才！我在梧莊——」
「你進了這個門頭兒，就不再梧莊了。我知你的意思，必是你在梧莊從早夜，忙個不停，人累半死。床一躺，一覺睡亮，再不知什麼是個閒的慌！這戶鄉紳人，享的是清福。你這麼整坐著不動，正是你的福氣，是你的本分。是那鄉紳戶胼手胝腳，親操，就失了體統了。」
「你這麼說，韓嬸，我該做點什麼，消遣消遣。」
「你嗎，你應當學著玩玩麻將牌，九牌。再不，學著抽抽水煙，紙煙，或是鴉片煙，。你現在是二號少奶奶。」
「你韓嬸，」曹娟臉兒一紅，「你又奚落我！」
「我怎麼會奚落你，這是實在的。你這後，祇這些玩耍的情結結緣分了。——來，這裡有麻將牌，我先教著你打麻將，等你學會了，我找搭子陪你打牌，你這日子就過了。」
曹娟無奈何答應了一聲「」，於是韓媽麻將牌倒在方桌，教認牌。認來認，總不記，個韓媽說的舌敝焦，曹娟仍不明白。這叫條子，又叫梭子，為什麼那個又叫餅子，還有筒子萬字，越聽越糊塗。
「韓嬸，收來罷，等慢慢再學。」
於是韓媽牌收進匣子裡。那曹娟卻，「這個東西這樣麻煩，誰學會它？還是做雙鞋，繡個鞋幫兒省。」
有時候實在悶急了，滿屋裡打轉。忍不住說：
「韓嬸，前面是老太太房，聽說還有西門姨奶奶，我們不坐坐耍子？還有，哨門外頭站一會，人來人往呀。」
正說著，少奶奶走了進來，臉紅紅的，似乎剛著了氣惱。娟韓媽忙站來，少奶奶坐了。順口問：
「你們在說什麼呀？」
「沒有說什麼。」韓媽接口說，「曹姑娘閒的慌，我們說閒話呢。」
「我說，娟，」少奶奶含著怒意說，「再別著離開這個屋子。人面獸，通沒個東西，沒的教他們害了你！我著躲在這屋裡不見人，還辦不呢。一個人清清靜靜，不頭，不露面，省了少是非，少受少閒氣！我這是叫做了尚不不撞鐘。一三四遍，房裡低三四，伺伺候候，名為做媳婦，實在還不個丫頭！」
說這裡，頓了一頓。韓媽忙水煙袋遞給，吸了兩袋。嘆口氣說：
「韓媽，你跟我最久，你明白我是個怎樣的人。三從四德，我是滾瓜爛熟。伺候公婆，誰敢說是不應當的？公公死了，服侍婆婆，更是經義。無奈婆婆這個煙榻還躺著個燒煙的奴才，這個奴才竟是個『公公』，剌剌架子我當丫頭待。韓媽，你說這日子我還過嗎？」
又重重吸了兩袋水煙。後冷笑了兩聲說：
「你猜怎麼樣？他今當著老太太面，教我給他倒茶了！我略略猶豫了一，老太太就說，『進寶教你替他倒茶，你就快替他倒一碗，又怕怎的！』你這像話嗎？」
「你倒了嗎？」韓媽急著問，顯不平了。
「哼，倒了！我怎麼不倒！在人屋簷，不不低頭。今我是不倒這杯茶，不鬧翻覆才怪呢！」
少奶奶說了，水煙袋重重放，手在桌子拍了一。
曹娟遞一杯熱茶，輕輕說：
「少奶奶，快別生氣了，你喝了杯茶，歇歇罷！」
少奶奶接過喝了一口，勉強一笑。說：
「娟，祇有你韓媽跟我一條。你就是我的妹妹一般。不忘了，我們兩個人抬著爺走，別教他栽觔斗。女人靠的是個男子漢，祇有他，我們就有指望。」
「是的，少奶奶，」曹娟彎身說，「我就是你的人。像跟在你身的影兒一樣，你我怎樣我就怎樣。我情願服侍你。」
那韓媽卻越越不舒服，透一口氣，又問：
「少奶奶，難那時候跟前就沒個別人，偏偏你給他倒茶？」
「在外邊喫飯。我老姨奶奶先進伺候，不知為什麼老太太又罰了老姨奶奶跪，慢條斯理竹竿抽。這站在跟前的不就是我一個人了嗎！」
「你該叫外頭喫飯的老媽子進來。」
「我著那樣，還沒等的開口，老太太就先發話了！」
「真真的，真真的！」韓媽搖著頭說，「孽孽！這還像個什麼有禮有法的人！那從前的老人說老話，說跟那鄉紳戶人學禮法。現在的鄉紳戶弄這個樣子，真還不那窮人，公婆是公婆，媳婦是媳婦，分個尊卑來。世界變了，莫不年頭不？你那兵荒馬亂，就不是個兆頭！」
「慢慢瞧罷！」少奶奶點點頭說，「國將亡，必妖孽。這還不就是妖孽嗎？」
沉默了一會，少奶奶望望窗子的太陽。問娟：
「爺，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？」
「沒有。晚點總回來。」
「你他近來怎麼樣？」
「像有，整夜的嘆氣，問他又不肯說。」
「還不是那龐的在怪！」少奶奶無奈何的長嘆一聲，含著滿泡眼淚說，「說妖孽，這就又是妖孽！聽說那龐的近來被什麼營長佔住了，夜裡沒有我們這一個的分，所祇白趁人的空兒！你業，有妻有妾，何必這樣輕賤！妖孽，不錯，真是妖孽！」
停了一停，又對娟說：
「當初你的時候，他答應我兩件，一件沒有做。我算是受了他的騙了！男人說話不數！還立腳！」
三個人嘆息了一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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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昏時候，方冉武回來了。少奶奶笑著說：
「今晚，我喝杯酒兒，你不陪我？你不陪，我就不喝，就不預備了。」
「怎麼不陪？我久已沒有痛快喝一場了，裡正不舒服呢。」他又轉過臉對娟說，「你該練練。酒席酒席，練習練習就會喝了。」
那曹娟不答應他，祇抿著嘴兒笑。
「傻笑！」方冉武親暱的說，「你是喫喝嫖賭吹，任什麼不會，你將來怎麼了！」
「不會還不了？」少奶奶倒笑了，「你會的太了，才真不了呢！我問你，你近來有什麼嗎？」
「沒有。」
「你莫瞞過我！龐的近來接了個營長，你的窠兒佔了，是不是？」
「你倒有個耳報神。」
「你當時有了娟，不是答應我斷了那叫姑嗎？我白白替你跑了兩回娘，給我哥哥說了少話，辛辛苦苦，還人的冷臉。不你答應我的，一樣不肯做！這後，你再著我娘商量什麼，我真沒有臉了。」
方冉武不安抓抓耳朵，摸摸巴，又站來走兩轉。後半吞半吐說：
「不知怎的，我這個人，真的，沒有。像著了迷一樣，對於叫姑，總是不了狠！最近康子健在那裡走動，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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