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陽從西邊，月兒往東邊落，開闢頭一遭兒——孫桂英農業社的裡勞動了。
窗戶紙還是黑的，焦淑紅就來敲門了：「連福嫂子，該來點火做飯了。我場幹活兒，別等著再叫你啦！」
孫桂英一連聲答應著，聽見焦淑紅走了，就趕忙坐來，圍著被單子，打呵欠、伸懶腰、揉眼睛，真再躺睡個回籠覺，又一會兒還幹活兒，打精神穿衣服了炕，接著又抱柴火點火。
鍋裡粥剛熬熟，馬翠清跑進來了：「孫桂英，快吃飯，給你編組啦，跟福奶奶、志泉嫂子一塊兒，別像轎似的踱八字步兒，快著點吧！不快窩兒，一會兒我再來揪你！」
孫桂英又一連聲答應著，見馬翠清帶著一串笑跑了，急忙從鍋裡往外舀粥，又放桌子，又拿碟子，忽又覺著這麼斯斯文文的不像個幹活人的樣兒，就盛了一碗粥，夾了幾根鹹菜坐在鍋台吃來。
焦克禮的新媳婦玉珍跑進來了：「嫂子，走哇，咱們在一組。」
孫桂英答應著，筷子碗丟在鍋裡，從牆摘鐮刀，剛開腿，又屋裡還睡著的肝兒，就對玉珍說：「你先走一步吧，我孩子安置一就跟。」
玉珍說：「你怎麼不他送托兒組呀？」
孫桂英說：「我那孩子認人兒。」
「帶個孩子不呀？」
「我他託給德媽了。我一會兒，餵飽了他，就送過。」
「快著點，我先找李秀敏，回頭咱們一塊兒走。」
孫桂英見玉珍走了，就回裡屋。的兒子睡正香甜，叫他，捨不，不叫他，又不脫身，真讓人為難。
窗外邊又響腳步聲。
孫桂英連忙說：「我就走！我就走！」
外邊的人搭腔了：「你往哪兒走哇？」
孫桂英聽那聲音，嚇了一哆嗦；接著，「騰」一步跳屋，像一根頂門棍似的豎在前門口了。
站在院子裡的那個人是馬鳳蘭。頭髮亂著，衣裳襟兒敞著，眼角帶著眵目糊，一邊朝裡走，一邊在臉做功夫——做各種各樣的笑模樣來，一種一種試著來，哪一種最打動人，就使哪一種。先來個眉眼帶笑說：「喲，桂英，這麼早你就來了？」
孫桂英眉毛擰著，說：「我早晚礙著你什麼了？我就是挺在炕，皮化水，骨頭爛泥，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呀？」
馬鳳蘭朝裡走幾步，來了個齜牙兒笑：「桂英，表姨給你賠不是來了。你有什麼冤，有什麼氣，你就朝著表姨我撒吧。我全兜了！」
孫桂英咬著牙，說：「我姓孫，你姓馬，趙錢孫李，我在頭一行；誰知你那馬字兒在棚裡還是在圈裡呀？咱們誰礙不著誰，我跟你撒的哪子冤，又洩的哪子氣呀！這不是八桿子打不著的兒嗎？」
馬鳳蘭走屋門口。又拿一副咧嘴的苦笑：「說那晚的衝撞，唉，全怪表姨我。誰冷不防從掉這種兒呀？我一急一火，急追著急，火趕著火，嘴巴打開，關不住門兒了，說了幾句沒深沒淺的話。過後悔我啥似的，幾晚沒有睡覺。桂英啊，星星來月亮落，咱們娘兩個一塊兒混的歲月長啦，千萬別光狗吃日頭那陣兒呀！」
孫桂英痛苦發疼，說：「我是就著星星喝的迷魂湯，趁著月亮吃的糊塗藥，狗吃日頭那會兒，我白當黑夜。回頭一啊，我驚了夢，醒了魂，一宗一件全明明白白，我算睜開了雙眼認識了你！」
馬鳳蘭又做一副無奈何的乾笑：「唉，說來，那怪你表姨夫，喝了幾杯貓尿，糊糊塗塗走錯了門兒，你當我，張三當李四了。過後他是直罵己。說一遭兒，全是誤會。桂英啊，辦兒不回頭，往遠處，不顧昨，盼明，不為跑了個跳蚤就燒了金磚銀瓦的屋子，這不算呀！」
孫桂英煩了：「往回罷，往遠罷，越越清楚，越越透亮；沒玻璃的眼鏡框子，再蓋不住爛眼邊兒了。你別在這兒跟我擺三國，我沒有工夫跟你閒磨牙兒。你閒著屁股疼，我是有忙兒的人！」
馬鳳蘭所有的笑，全收來了：「我你這會兒是中了風的老寒腿，不轉轉氣，是回不過彎兒來了，我不強著你。我是長長的工夫，耐耐的兒，有少熱乎的，給少熱乎的，等著你回轉意。早晚有一，咱娘倆還會破鏡重圓，還一個人兒！」
這回輪孫桂英笑了。冷笑一聲，說：「你別做夢挖元寶，偏啦。咱們是打碎的盤子敲爛的碗，扔坑裡，撒在，你撿不回來，對不一塊兒；咱們是井水不河水犯，後脊梁對著後脊梁，各走各的路，各投各的店兒！」
馬鳳蘭著己的法寶全施展不開了，掏底兒。的神情一轉，低聲問：「桂英，聽說有人硬逼著你幹活兒？」
孫桂英聲喊：「哎，逼字兒怎麼講，這老太太呆煩了，坐悶了，興頭來了，裡勞動勞動，活活身子，散散，你管著嗎？」
「割麥子這差，是苦莊稼活兒裡的最苦的莊稼活兒，我怕你受不了哇！」
「我孫桂英不是糖人氣吹的，不是紙人漿子粘的；這一百斤，實實在在，除了骨頭就是！告訴你，誰瞧我不行，我不於是不幹，幹就幹個樣兒來！」
「我是說，你願意幹，就跟隊長求一聲，留在場裡，那邊活兒輕點兒，有空子樹邊涼快涼快。五月，日頭在腦瓜頂掛著，燙土熱麥子在身子邊烤著，沒處兒躲，沒處兒藏，你真受了嗎？我不信！」
「你這不是脯子帶笊籬撈嗎？……」
「我是疼你。其實呢，這種兒，他們當幹部的應當先。你壓根兒沒有勞動過，細皮嫩，硬你打發日頭裡，不說還幹活兒，就是讓你站在那兒曬半，你曬壞嘍。他們幹部是真為別人，就該照顧一點兒，哪像勞改犯那樣支使，這不是安變樣兒整人嗎？……」
「你別在這胡唚了！」
「我是覺著，兒不公，有話不說裡邊憋慌。明擺著嘛，連福在的時候，怎麼沒人逼你；連福才抬腿，就給裡人套枷板兒……」
孫桂英吼來了：「你沒完啦？」
馬鳳蘭還是不死，找著最挑動人的方刀子。說：「你倒是，最憐的還是你那孩子。別人不知底兒，我知底兒。這孩子一時片刻沒有離開過娘的懷，冷不防這麼一扔，行嗎？趕這年月了，人遭點罪就遭點罪，對孩子不太慘……」
孫桂英扭身回屋，抱孩子就走，剛手，又停住了，聲呼喚：「寶寶，醒醒，醒醒！」
孩子醒了，使勁兒抓著媽媽的衣裳襟兒。
孫桂英給孩子裹了個氈子，就朝外走，了門口，又轉回頭來說：「我們沒人了，鎖門了，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吧。」
馬鳳蘭情形，己的技短智窮，再沒有什麼辦法對付了，嘆息一聲，跟著往外走。
孫桂英進了韓德。
馬鳳蘭正往己的裡奔，迎面碰了福奶奶、志泉媳婦、玉珍李秀敏一夥人。
福奶奶說：「馬鳳蘭，你怎麼跑這兒來了，馬長山找你了。」
馬鳳蘭問：「他找我幹啥呀？」
福奶奶說：「割麥子唄。」
馬鳳蘭奇怪問：「我不是婦女組嗎？」
福奶奶說：「隊長你分馬辮、馬齋那一組了，快找他們吧。」
馬鳳蘭急了：「怎麼，我跟他們劃一塊兒了？」
婦女們互相一眼，全忍不住嘻嘻笑了來。
孫桂英摻在一夥子婦女裡邊，來村東南的麥裡。
這會兒，一霞光，一露珠，處處是喊聲、笑聲「嚓嚓嚓」割麥子的鐮刀聲。
孫桂英就像新媳婦一了婆，什麼很新鮮，瞧瞧什麼眼生。又非常眼兒，不住眼角察別人的一舉一動，猜測別人對的態度。
婦女們來本隊的麥邊，一口氣兒不喘，就插鐮刀動手了。
「連福嫂子，跟我來！」
「孫桂英，跟我來吧！」
人拉孫桂英。孫桂英不知跟誰合適了。
福奶奶對說：「你剛幹活兒，跟們一塊兒拼不行，還是跟我挨肩幹吧。」
孫桂英被夥兒這麼熱一拉，勁兒來了，哪肯示弱呢？就說：「我行。就們幾個，我還跟不呀！」
福奶奶說：「傻孩子，你不知們是一群瘋子，快跟我老老實實幹吧。等待幾，磕碰來了，再跟們裝瘋。」
在婦女們的笑聲裡，戰鬥開始了。
孫桂英忍不住試一，拉開架勢就手。
福奶奶拉住孫桂英，給比著樣子說：「別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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