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這一夜晚，村子裡發生了一件奇離古怪的情。這個方在溝北邊，跟獅子院隔著一條胡同的一座的院落裡。
這個院子裡有三間北房，堂屋的後門通後院，後院門外是無邊無際的野；堂屋的前門通前院，院內有兩間西廂房，院門通著街。這些房子全是坯座泥頂，房屋的主人沒有思泥抹它，任著風吹雨打，從根頂全是破破爛爛的，那樣子，隨時「嘩啦」一聲坍了架。院子裡沒有一棵樹木，沒有一株花草，光光禿禿，死氣沉沉。
北房的東屋空著，西屋住著人。沒有點燈，土炕躺著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子。北方麥熟時節的夜晚正是不太涼、不太熱的時候，他還蓋著一條挺厚的油漬麻花的被窩。說他睡著了吧，還睜著眼；說他沒有睡著吧，又紋絲兒不動。從窗戶進來的一股子慘白的月亮光，停在他那乾樹皮似的瘦條子臉；一團毛扎扎的短鬍子，圍著兩片特別薄的嘴，一顆門牙很顯眼從裡邊伸來，不論怎麼使勁兒包不住，……
街的說笑聲、低語聲腳步聲從，從近遠，慢慢移野外了，接著又慢慢消失了……
炕這個人，眼角那蜘蛛網似的皺紋稍微一收縮，像修腳刀子割開的一對眼睛一貶巴，又一眨巴，腦袋微微動了一；接著，又一隻手按著炕，爬了來。於是，他後腦勺的那根像手指頭粗的辮子，很滑稽垂落來，曲曲彎彎搭在他的肩頭。
他在炕挪著，挪窗前，耳朵貼著窗戶紙兒聽聽。窗戶格子是七扭八歪的，糊著兩層報紙，為了不讓陽光隨便進來打攪他，有的方還加了一層破布。這會兒，院子裡死靜死靜的。他又揭開玻璃的破布簾，擠著眼睛朝外，見兒子媳婦住的西廂屋黑了燈，這才溜炕，摸索著炕沿邊的鞋。一隻老鼠，噌一子從破鞋裡邊跳了，嚇的他一哆嗦。
他兩隻手力端著獨扇門，輕輕打開了，又腳尖兒沾、提著腳後跟，走堂屋，後門輕輕拉開一縫兒，探腦袋，東瞧瞧，西望望。
沒有光的殘月，已經墜落，讓金泉河邊的樹木遮住了半邊，星斗無精打采這邊閃一子，那邊跳一子，院子裡黑古隆咚，什麼不清楚。
他深深透了口氣，又腦袋縮進來，回裡間屋，略微楞了片刻，摸牆角，先搬過一個盛著破爛的筐子，又撬一塊石板，這兒是水溝眼子。他伸進手，掏一隻銹麻麻渣喳、不本來樣子的銅香爐，又掏一個盛點的木匣子，一手托著一件，走後院。
後院有一張石頭壘來的桌子。他香爐擺在桌子邊，打開木匣子，掏一個麵團，又掏一個麵團，一個一個，並排著擺在香爐的前邊。
那些又黃又黑的麵團，久經風乾，裂開了許口子。細，每個麵團又是一個人的形狀，有頭，有胳膊，有腿，背寫著字兒：「蕭長春」、「韓百仲」、「馬老四」、「焦淑紅」等等，從土改革時期的老貧農，眼的青年幹部包括在內，連獅子院的喜老頭、福奶奶，被他挑了。另外還有兩個新捏的，沒裂縫、沒變黑，邊寫的是「焦振茂」「焦振叢」。每個面人口窩紮著一根針，針邊長了紅銹。
一切擺了，他又從木匣子裡捏三根草木香，因為不敢點火，是象徵兩手平伸，三指並齊，香高高舉過頭頂，一次、又一次，舉了三次後才插進香爐裡；緊接著，咕咚一聲，雙腿跪，兩手一合，放在口窩，眼睛一閉，虔誠又低沉禱告來。
「玉皇，閻王，西的來佛，台灣的蔣委員長，還有南來北往的過路神仙。弟子一片赤誠，信奉各位終生，無功有勞。一不求金銀財寶，二不求高官厚祿，求諸位伸一伸萬手，發一發慈悲；眼弟子有仇有恨，有苦有難，難解難消，無邊無岸。祈求諸位先生，諸位長官，諸位老爺，顯神通，速降災難……」
念這裡，他使勁兒伸手指頭指著面人，牙齒咬咯吱咯吱響，繼續念叨：
「這些不仁不的人，這些不燒香不念佛的人，這些不講忠義的人，這些不給財主磕頭、不給有錢人力氣、不認命受窮的人，這些鬧翻身、鬧解放、鬧社會主義的人，這些妖魔鬼怪，這些……反正他們是我的仇敵，他們我搞落花流水，人不人，鬼不鬼，不，不，死不死，活不活，、人間、獄不應當讓他們活著！快快降災難，讓他們通通死掉，死乾乾淨淨，鳴放快我鄉間，農業社垮臺，統購統銷拉倒，共產黨完蛋；重光，蔣先生重整基業，快變，快讓我翻身復活……」
一股子冷森森的風吹過來，吹院外的白楊葉子嘩嘩啦啦喧叫，吹牆頭的草葉子嘁嘁嗦嗦怪響，陰暗的院子，充滿了恐怖的氣氛。
神仙似乎真的來顯聖了。來他的身旁，扶他站來，手撫摸著他的頭頂，安慰他，詢問他的「遭遇」「不幸」。是，他己不知為什麼害怕來，緊閉著兩隻眼睛，手抱著腦袋，渾身就像篩糠似哆嗦著，久不敢動一動。
風吹過了，所有的怪聲音停止了。
他慢慢、睜開眼睛，見，草香還在那兒戳著，面人還在那兒倒著，四周圍還是漆黑一片，茫茫無邊。這裡仍還是他孤苦伶仃的一個人，像個幽靈，像條憐蟲。他無力往後一靠，屁股墊在兩個腳後跟，兩手按著口，仰面望著遙遠的蒼，嘆息不止。
他的裡更加痛苦，更加失望，更加空虛難忍……
往時的馬辮是這個熊樣子嗎？東至章莊，西至森林，南柳鎮，北達水棚，誰不知東山塢的馬財主？他土、糧食、騾馬、長工，結結實實的土財主，使少有錢的人眼紅！十八歲那年，花錢捐了個的功名，二十歲主修佛廟，博遠近有錢主兒的敬佩。民國年間修改舊縣志，他是編纂委員一，更是抬高了身價。那時候，他長袍馬褂一穿，一手托著個水煙袋舉在前，一手捻著串佛珠貼在背後，獅子院門口一站，誰見了，遠的躲閃迴避，近的點頭哈腰；進城鎮，四套轎車，前呼後擁，鎮長見了遠接近迎。他己打扮「慈悲善人」，滿口仁義德，一肚子男盜女娼，是個的吃人魔王！旱災，窮人餓的死走逃亡，他囤裡霉爛了的糧食倒在豬圈裡，不肯借給別人一點兒救命，年景越壞，他的囤口封的越死，佃戶餓死了，不等嚥氣，先派人抽房梁、摘門扇頂他的租子。土改革那會兒，光從他裡挖的洋錢就是三缸，箱子裡的布匹，是一塊一塊接來，從東山塢鋪縣城的東門臉兒……
馬辮這一切說是他的「福份」，是他「幾輩子修修的」；實際，誰不知，方圓十內的村子，有少窮人幾輩子幾輩子給他當牛馬，少人的生命血汗給這個白眼狼換來了「福氣」？少人絕了根斷了種，這個惡鬼養活？他是在窮人的屍骨發達來的呀！翻身的農民跟他算賬，政府對他教育，他不光不認罪，不低頭，還跟人們記了不解的仇恨！他表面老實，裡邊，一時一刻沒忘了「報仇」「重整業」，再重新騎勞動人民的脖子來當「土皇帝」！他那顆黑，就像一根被燒乏了的木頭，吹來一點點火星兒就著來，著了，又滅了，是他不死。蔣介石舉進攻解放區，他的「著」了一子；儘管那單頁土紙的「冀東日報」不斷東北勝利消息傳關裡來，他當「胡吹」，北平一解放，他的希望才破滅了。國在朝鮮打來了，一直打鴨綠江邊，一使勁兒就跳過來了，他的又「著」了一子。儘管街的廣播喇叭不斷傳播勝利消息，他當「胡吹」，板門店一談判，他的希望才又破滅了。年，東山塢農業社遭受了特的災害，人渙散，又給他帶來希望，雖蕭長春韓百仲這幾個人拚命扶那個坍塌的架子，他還是不死。是，一個麥子豐收，他打了個落花流水。城市鳴放的邪風吹來了，他馬鼓動他的侄女婿馬悅趁火打劫，鬧騰一群人喊叫土分紅鬧糧，眼，沒，一個預分方案，又給他一悶棍。……他盼的那日子，就像黑暗的影子，他怕那日子，就像怕艷陽的光芒，太陽升的高，影子越消退，升的快，退的速……
他的「頭」日在哪兒呀？
他跪在，口窩堵難受，放開喉嚨哭一場才痛快！他不敢。他覺著，身在窮人的裡，哭是沒有由的，就使勁兒摀住嘴巴，嗓子眼兒一辣，噎了個倒憋氣，兩顆渾濁、冰涼的淚珠，從細的眼睛裡流來，落在毛扎扎的鬍子，流嘴裡，又苦又鹹……
突，後院牆的門「篤篤」響了來。
馬辮被嚇三魂離殼。他連忙扒褂子，石頭桌子的東西一呼摟，包在一，跑進屋裡。
外邊的人低聲喊：「開門哪！」那聲音是從門縫擠進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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