黨團支委會開簡短、明瞭。他們討論了今後的工安排，著重研究晚會議的具體開法；隨後，王國忠廟裡找焦振茂、韓百安這兩個中農隨便聊聊，幾個黨、團支委分頭群眾裡邊。他們的任務是三個：一是串連積極分子；二是宣傳黨的政策，特別是國、集體個人的關係；三是摸摸缺糧情況；順便通知開會的時間。韓百仲跟這幾個人一樣，勁頭非常足。他先訪問了頭幾年在一塊兒搞初級社的老夥計。這會兒，他來溝北邊盡西北角的一個宅院。
這個宅院原來是主馬辮的住宅，土改的時候，分給四戶貧雇農，除了韓樂、韓志泉，還有一姓馬團，一姓焦的。這四裡邊有兩過是韓百仲辦初級社時候的社員。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，土改後沒有發，倒是人社後日子才抬了頭。
這宅院房高牆厚，遠像一座廟宇。房是磨磚對縫，高台階邊有一對石頭獅子。那獅子雕刻的非常，從哪個角像活的一般。據說，它們是今住在院裡的那個喜老頭他曾祖的手藝。因為它們了名，過人們叫這兒獅子院。有個歌謠，韓百仲還記清潔楚楚：
馬辮，獅子院，
判官鬼閻羅殿，
走一走，站一站，
昏，暗，
遠金銀堆垛，
近屍骨壘山，
窮人的冤魂告狀，
先挑在油鍋裡炸三。
那年，臘月二十三雪。一群穿破衣拉花的男男女女擠在廟裡開了個動員會；隨後由支書焦田、貧農團主席韓百仲農會主任馬同峰幾個人率領，喊著口號，打著鑼鼓，來這個獅子院。韓百仲一個邁台階，進了門，往那個鋪著方磚的庭院裡一站，兩手叉腰，聲音洪亮朝正房喊了一聲：「馬辮，我們跟你清算來了！你霸佔的房屋財產全是我們窮人幾輩子的血汗，這回全部沒收。你滾來吧！」
從這一聲吶喊開始，東山塢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革運動。
那會兒獅子院是保管股，箱籠櫥櫃、花瓶罈罐擺滿了整個院子。整缸的油、整倉的糧、整捆的棉布、整垛的衣服，裝滿了幾間空屋子。臘月二十八分配一批勝利果實；二十九插牌子分，三十晚，新搬進來的韓志泉娶媳婦辦喜兒。掛紅燈，放鞭炮，吹吹打打，那是麼熱鬧哇！穿整整齊齊的窮人擠在洞房裡，他們一邊望著牆的毛主席像，一邊抹著眼淚發誓：「共產黨，救命的恩人，我們這輩子堅決跟你走，我們後輩兒孫永遠跟你走！」
一九四八年一九五七年，整整十年，在這十年裡邊，人們照著他們的誓言安排著己的日子，改造著己的思，決定了己的命運，使東山塢了翻覆的變化。不回頭，不仔細，像一切很平常，這麼一一，一切是極不平常的。幾千年來，莊稼人是各人幹各人的，眼合化了，全村了一，這不是一條短路程啊！從一九五三年冬貫徹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，僅僅三年半的時間，人們就邁這一步了。這是麼了不的情啊！
韓百仲是個粗獷的人，他平時不像蕭長春那麼感情細膩，那麼動思，是這會兒，見景生情，這個壯年漢子，激動來了。他的兩隻眼睛潮乎乎的了。
他邁著有力的步，進了獅子院，迎面是一片金黃——院子裡放著一個笸籮，笸籮裡邊曬著棒子，棒子粒兒在午後的日頭邊閃著光。一個七、八歲的姑娘戴著草帽，拿著棍子，坐在一邊守，幾隻雞遠遠圍著笸籮轉悠，瞅冷子就跑過來搶幾口。姑娘「喔哧，喔哧」趕著；幾隻雞就像故意開玩笑，一會兒又跑過來了。
韓百仲笑笑，問：「丫，你奶奶哪？」
沒等丫開口，屋簷有人答話兒了：「這兒哪！百仲，屋坐吧。」
屋簷搭個梯子，梯子站著個老太太。是韓樂的媽。三個兒子，兩房媳婦，隔輩人今年過了麥收學了。在這個年紀的女人裡邊，是個頂有福氣的；又因為丈夫的名字有個福字兒，人們就叫福奶奶，或者叫福嫂子。這個有福氣的人雖五十歲了，身體還很壯，一腦袋頭髮沒脫落過，黑奇。屋簷掛著一串紅辣椒，正趴在梯子往摘。
韓百仲仰著臉說：「福嫂子，爬那麼高，點兒呀！」
福奶奶抖落著辣椒嘟嚕邊的塵土說：「不緊的。我是蹬梯子爬高慣了。」
韓百仲又笸籮裡的棒子笑著說：「呵，你們的糧食還不少呀！」
福奶奶笑著說：「糧食還怕嗎？社員糧食，就是咱農業社搞，別人抹黑，白搭，抹不呀！」
韓百仲感嘆說：「有人硬喊餓死人了，這不是白說夢話嗎！」
福奶奶說：「你別聽他們的。聽拉拉蛄叫，就甭種啦。他們給幹部、農業社抹黑，我們夥兒給你們洗淨。不我還沒工夫折騰這東西哪，我故意曬曬、晾晾，給。我們跟彎彎繞一樣的人口，我們沒他底子厚，我夠吃夠，他就餓死了？騙鬼吧！」
志泉媳婦帶著一身麵屑，端著一簸箕豆麵走進來。後邊追著三個挨肩高的孩子。
志泉媳婦跟韓百仲打招呼：「叔閒著，吃了嗎？」
韓百仲說：「早吃過了。你們還沒做飯？」
志泉媳婦說：「準備明吃的。活計忙，全靠晌午做點兒。」又聲說，「剛才我推碾子，碰見彎彎繞的，告訴我翻糧食，說的厲害了。」
韓百仲說：「全是造謠，根本沒這宗兒。」
福奶奶仍站在梯子說：「他們怕翻，就造謠，攪亂人。咱不怕，這不搬來了，屋裡還有哪。彎彎繞來了，我讓他瞧瞧。」
志泉媳婦又補了一句：「還說，今年麥子收來全公，給社員留一點兒。」
韓百仲說：「你別聽他們這些胡說八了。晌午支委會研究了，咱們敞開跟社員們宣傳，麥子豐收了，照顧國，照顧集體，照顧社員戶，各方面照顧，讓滿意。豐收了嘛。」
福奶奶又說：「真是怪情，有的人喝水就挖井的忘了。百仲，你知，生樂那年鬧災，還沒年咱們這兒的災厲害。你福哥領了一年的工錢，本來糴三石棒子。誰糧價一一漲。隔一個集，一石糴不了。年咱們鬧災，國糧食從山南海北給咱們運門口，先啥價還是啥價。你瞧，哪兒找這樣的。光憑這一點，豐收了不忘了國呀！餘糧賣了跟己存著有什麼兩樣，我更保險！」
韓百仲說：「福嫂子你這些話算是說了。國是咱們己的嘛！支援國建設，是支援咱們己，一點不假。」他順便問一問志泉的糧食情況。因為這勞力少，孩子，日子過的比別人緊巴。
志泉媳婦倒先開口了：「提分麥子，我倒來了。百仲叔，我借您那三升麥子，這回還您了。」
韓百仲眨了眨眼：「借三升麥子？」
志泉媳婦說：「就是生我三孩子那會兒……」
韓百仲笑了：「嗨，你的記倒！那是送給你的喜禮兒，不還啦。」
志泉媳婦說：「借的那會兒沒還。這回我們過了，還您了，怎麼不還？」
韓百仲說：「你過了，我沒過孬呀！」
福奶奶插言說：「借還，再借不難。」
韓百仲說：「福嫂子，你這句話說錯了。不讓東山塢的人再過那種吃一升借一升的日子了。你像還有點捨不離開它呀？」
福奶奶志泉媳婦給他說笑了。
獅子院的四戶，有兩戶是沒問題了，韓百仲裡很高興，就繞過曬著棒子的笸籮，又進了砌著透花磚的二門。
韓百仲走進內院，一股子香味撲鼻子。
正房的玻璃窗現一張臉，喊一聲：「是百仲嗎？快屋來吧。」
堂屋裡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正往滾開的鍋裡麵條。那麵條擀的薄，切的細，像線穗子似的墜落在鍋裡。
老太太沉默寡言，是朝著韓百仲咧嘴兒笑笑，算是打招呼了。
屋炕坐著一個白鬍子老頭。快八十的人了，耳不聾，眼不花，一點兒不糊塗，就是腿腳不，一不門。他叫馬喜，人稱喜老頭。他是老軍屬，一個兒子在新疆，一個兒子在海南島，兩個兒子搶著接他享福，他捨不離開東山塢這個屋，他說這個屋還沒住夠。這屋所有的根基石，還有門口的石頭獅子，是他曾祖的兩隻手鑿來的。土改的時候，他跟韓百仲說，他不，不浮財，就是搬進獅子院裡住幾。貧農團選他當了保管，韓百仲兩個人搭伙住在這兒守勝利果實整整住了一冬一春，後來這屋子就分給他了。老兩口子這院子打扮相當，栽滿了花草，石榴、木槿、月季、金籐、丁香、夾竹桃，還有許草本的花，除了院子裡，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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