焦淑紅邁著跳舞似的步子回。
拉開後院的柵欄門，一邊歪著脖子往北，一邊往裡走，沒留神，撞後院那棵石榴樹，撲簌簌，花瓣兒像雨點似落了一頭發。己覺著太慌張了，忍不住笑。
媽媽正放桌子，一眼就瞧閨女滿臉的喜氣：「猴丫頭，又碰什麼喜帖子了，瞧你的！」
焦淑紅往屋裡走著說：「媽，真是喜呀，蕭支書一回來，連村子裡的空氣變啦！」
媽媽說：「呵，等等再進，讓我給你抽抽，你渾身那土，像從坑洞鑽來的！」
這個五十歲的老太太非常講究乾淨利索。頭髮脫落一半了，總是梳光溜溜的，耳環磨細了。總是擦亮晶晶的；身穿的全是舊布衣服，那褂子還是生淑紅哥那年做的，滿了補丁，卻縫整整齊齊，沒有一星一點灰土油膩。遠像一水新的青布。的臉形很像焦淑紅，見年輕的時候，一定像焦淑紅這樣俊俏。在村子裡愛乾淨了名。過歉年，揭不開鍋，讓破破爛爛受不了，男人幹一活回來。累，不頭腳洗乾淨不准炕，那個院子更是不見草節兒，屋子裡不說了，三輩傳來的破漆櫃讓擦的照進人，什麼東西放在什麼方，誰挪一，裡老覺著不舒服，一定收拾才行。一邁這個院子的門檻子，立刻就給你一個清新、爽快的感覺，這會兒，連忙從屋裡的門後邊摘撣甩子，閨女拉後院，就頭腳給閨女抽打開了：「瞧瞧，幹活就幹活了，怎麼還睜著兩隻眼睛往泥裡踩呀。」
焦淑紅唯恐媽媽手裡那撣甩子抽的臉，一邊眨巴著眼睛，歪著頭躲閃，一邊回答說：「我們放水澆樹苗了。」
「知澆樹苗；早就該換雙淚鞋。」
「麻煩呀！」
「人活著就不怕麻煩，該怎麼樣，就怎樣。」
「沒幹的人才窮講究哪！」
「噢，忙的人，就該邋邋遢遢的呀，人邊號召愛國衛生，衛生還是愛國哪！」
焦淑紅笑著說：「媽師了，跟我爸爸學的滿嘴政策條文！」說著走進屋裡。
媽媽跟進來說：「找雙鞋換。」
「午還幹活哪。」
「幹活再換。」
焦淑紅換了鞋。
媽媽那雙沾了泥的鞋一合，放在後門口外邊了。回來又說：「汆子裡有水，洗臉吧。」
焦淑紅端過盆子倒水，聽前院裡乒乒乓乓的鑿木聲。就間：「我爸爸在咱裡做活哪？」
媽媽說：「沒有，是剛回來。他讓你給串通了，師了，哪還顧呀！」
「怎麼在砸哇？」
「誰知他又鼓搗什麼！這不是，人全在核算過日子的，他不從裡過過，不著急。這麥子底怎麼分才算哪？」
「按章程辦唄！」
「不是說今年改變嗎？」
「蕭支書一回來，就變不了啦。」
媽媽又往灶膛加了一火，見閨女端著洗臉盆子往後院張望，就說：「沒你表叔那樣的……」
閨女打斷媽的話：「誰表叔呀！」
「喲，蕭支書不是你表叔嗎？」
「同志不分輩兒。再說，我們又不是真正的親戚，我不跟你們排。」
「你們愛怎麼排，就怎麼排，我不管。沒那樣的，一個月了，回來連門不登；你姑爺氣啥似的，拉著石頭處找他。」
「他太忙了。」
「再忙，正經辦呀！你沒聽說，你百仲嬸子正給他說媒，說個八九了，光等他相親呀！該說個人了——嗨，死丫頭，你怎麼洗臉盆子放在鍋台了！」
焦淑紅調皮笑笑，又盆子端。一邊往手、腕子撩著水，一邊說：「真有這回兒，我還當說著玩哪！我，不了。」
媽媽說：「怎麼不了？人那頭樂意了。」
焦淑紅說：「那邊是個頂落後頂落後的人。」
窗外邊有人搭花說：「落後怕什麼呀！」隨著聲音，門簾子一撩，走進一個個兒老頭子。他六十來歲，手腳腦袋，滿臉的皺紋特別深，一雙本來挺的眼睛被皺紋擠了；在他一樂的時候，嘴一咧，兩隻眼睛瞇了兩縫兒。這會兒，他手裡拿著一木銼，嚓嚓銼著一塊說方不方、說圓不圓的木頭，重複說著：「落後不怕，落後不怕。」
焦淑紅說：「嗨，落後怎麼不怕呀？」
老頭說：「政策條文根本沒有規定，進步人總跟進步人結親。再說，落後的人，讓跟你表叔一塊兒過兩年，就進步了。」
焦淑紅說：「我不信。碰個拉後腿的，不打，不罵，整吵不行，怎麼辦？」
老頭說：「有人教導，誰進步。前兩年東山塢的人誰不說我焦振茂是個落後的中農呀，怎麼著，我沒進步呀！誰還敢說我落後呢？」
焦淑紅說：「媽，您瞧瞧，我爸爸最會驕傲滿了。見人就喊，我進步啦，我進步啦！」
媽媽抿著嘴笑笑。
焦振茂嘿嘿笑了。隨後，他又走院子裡，乒乒乓乓砸打了一陣子，返回來，手裡拿著一木製的手槍，翻過來調過欣賞著，說：「淑紅，你我做的這個玩藝怎麼樣啊？」
焦淑紅接過來，手槍做很精緻，有扳機，還有槍膛，就問：「給誰做的？」
焦振茂說：「給你們麥子的人做的，再刷一點黑顏色，掛個穗子，真的一樣。」
焦淑紅說：「誰您這個破玩藝呀，過兩鄉裡發給我們真槍了。快拿給北院石頭玩吧。」
媽媽說老頭子：「我覺著你就勞無功，積極積極不正方……快吃飯吧！」
一人端盆的，拿碗的，忙了一陣，全坐炕吃飯了。
這是四間坯座瓦頂的房子，西屋兩間連著，堂屋一間，東屋一間，老兩口子住西屋，焦淑紅住東屋。宅子一通底，前邊是豬圈、牲口棚、磨棚，再靠南一點過是打穀場，入了社，場院沒了，改菜畦，前門直通前街。後院比較，有兩間廂房的空基，東邊有個屋，那裡專給焦振茂存放木匠工具的，西邊除了那棵石榴樹，還栽著一片花草，後門直通後街。現在他們在西屋炕吃飯，三口人吃不一塊兒。焦振茂慣蹲在炕吃，媽媽習慣跨炕沿，焦淑紅總是站著，像隨時準備別人來找，放筷碗就走。
焦淑紅一邊端著飯碗吃飯，一邊神。一年前，像這時候的馬翠清那個樣子，真活潑，無優無慮。現在，學會了思索問題，分析情況，的情緒全被農業社整個形勢左右著。
支書這一回來，那顆懸著的落實了，村裡的工已經開始有了轉變，幹部會一開，立刻就來個變，一切全煙消霧散了。己的工，有了靠山，團支部的，苗圃、民校的，空找支書談淡，讓他幫助己拿主意；另外，還有點什麼……這個那個，了，一碗飯吃肚子裡，沒有嘗什麼滋味兒。
媽媽一邊吃飯，一邊閨女，又老頭子，像是有什麼話說。忍了一會沒忍住，先對老頭子使眼色，老頭子沒留神，說：「趁吃飯跟淑紅說說吧，不，丟飯碗，你又掠不著的影子了。」
焦振茂老伴的意思領會錯了，他說：「算了吧，我是一時打錯了算盤。」
淑紅媽一陣高興：「噢，你願意了？」
焦振茂說：「還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，情局，隨潮流，瞎走硬碰，不按著政策條文辦，那就是安找跌跟頭，找丟人！」
淑紅媽說：「對啦，我是這樣。就咱淑紅了。」
焦淑紅不知他們說的哪一宗，就納悶問：「你們這是說什麼哪？」
淑紅媽說：「讓你爸爸跟你說吧。」
焦振茂說：「不瞞著你，麥子一黃梢，我聽了點散言碎語，動了動……」
焦淑紅說：「我早知您是假進步！」
「嗨，怎麼叫假進步？根本還沒認識清，就嚷嚷，幹了半，不知對呢還是不對，這種人才是假進步；這種人，準是一三變，我最討厭這樣的人。遇沒經過的兒，政策條文，仔細，通了，應該怎麼辦怎麼辦，就假啦？我這樣才最實在的，才是真進步。」
「您底兒什麼樣了？」
「了，不按溝北那個主意幹，那是違犯政策條文的，咱們就算是吃虧，不贊他們的主意。」
「瞧，還嚷吃虧吶，麥子是咱己種的呀？」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我是從落後這邊說，是土分紅了，咱土一點兒，不就分了……」
「憑什麼分呢？您不是最愛研究政策條文，又愛講德嗎！」
「我就是琢磨這樣不對，才不幹哪！憑良說，沒有農業社，長不這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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