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連福餓著肚子走。
快晌午，火辣辣的太陽當頭照。裡幹活的人，陸陸續續收工了；韓德牽著牛回來了，啞叭趕著羊回來了，焦振叢趕著車回來了；他跨在車轅子，搖著鞭子，緊趕著長套的牲口，車掀一股股黃土煙。有的人屋頂冒著炊煙，有的人在喊叫外邊的人回吃飯。一群學生，背著書包，又跳又唱排著隊過來，又散開了，有的奔向溝南，有的來溝北，走進每一個敞著的門口；他們立刻就會坐在桌子旁邊，端香噴噴的飯碗了……
馬連福使勁兒嚥了一口唾沫，兩隻手插在兩個衣兜裡，兜裡有幾顆沙子粒碎煙末子，還有一張揉爛了的發貨票。著來來往往的人，裡越發的煩躁。走了幾步，又不知奔什麼方。正是吃飯的時候，哪兒待待呢？會場等吧，太早了，串門吧，誰不順眼。最後，他決定黑漆門裡找找馬悅，除了退職的兒求他抬抬手，吃飯的兒求他幫幫忙。主意打定，就往東走。
馬連福的在溝北邊的最西頭，馬悅不太遠，過了馬立本彎彎繞幾個門口，再往北進個胡同口就了。他往前走著，盤算著怎麼跟馬悅開口。馬悅一向馬連福，退職的兒，他準不答應，吃飯的，一說準行，就是一次一次的，有點不意思。
他剛經過彎彎繞門口，忽聽院子裡邊吵吵嚷嚷，彎彎繞的閨女，狼抓似叫喊。概是同病相憐的關係吧，馬連福忍不住朝院子喊一聲：「彎彎繞，吵什麼，你們是吃飽了撐的吧！」
他這一喊不緊，屋子裡啪啪又是兩巴掌，打的閨女抱著腦袋，光著兩隻腳丫子往外跑。
彎彎繞橫眉立目，手拿著鞋底子在後邊追。
馬連福放過閨女，攔住彎彎繞，喊：「瞧你這瘋狗，沒兒你打哪子孩子！」
彎彎繞呼吃呼吃喘粗氣，死乞白賴還追打；讓馬連福抓住胳膊動不了，就說：「我打死個王八日的，我打扁；反正早晚是死，打死還比餓死受哩！」
馬連福嬌妻愛子，最不待見別人動不動就打老婆罵孩子。他一手奪過彎彎繞手裡的鞋底子，扔老遠，說：「逞他媽的什麼英雄漢，底是為什麼呀？」
彎彎繞這才翹著一隻沒穿鞋的腳站住，拍著脯子說：「我的隊長哩，為了什麼，你還不知嗎！」
馬連福說：「笑話，我怎麼知你的情！」
彎彎繞說：「斷頓了！媽從姥姥弄了點糠，做了幾個糠糰子，著對付著度命，反正快收麥子了。該死的，不吃，哭著叫著吃糧食。糧食在森林的倉庫裡，咱莊稼人哪裡摸……」
馬連福冷笑一聲，說：「了，了，我不求你的，不借你的，跟我哭哪子窮呀！就憑你這個戶，真的連一頓飯做不了？」
彎彎繞說：「瞧你說的真輕快！像是財壯氣粗的樣子，甭說，隊長的日子準鬆快。吧，我是人窮志短，馬瘦毛長，不不張嘴了。你有餘的，隊長，沒別的，少先勻一點給我，我們一老度命。」
馬連福的舌頭短了。肚子沒食，咕咕響。火苗子又撞了來。
這時候，鄰居的婦女們湊過來熱鬧。
彎彎繞的老婆從屋裡端幾個像驢糞球子似的糠糰子，舉著轉圈圈，讓參觀：「你們瞧瞧，這是農業社的優越，是咱們支書領著東山塢的人享福了！瞧，瞧！」
這個瓦刀臉的女人是男人的應聲蟲，男人說風，便來雨，男人說哭，就掉淚，那才叫夫唱婦隨哪。這會兒，嘴裡數叨著，盛糠糰子的柳條箋子朝一放，兩隻手扯著衣裳襟，晃著頭，又說：「鄰們在這兒，咱們伙誰知誰。我長這麼，沒有跟誰哭過窮，過富了光彩，過窮了不是啥露臉的兒。你們瞧，這裡邊有糧食粒嗎？別說是十來歲的孩子，就是人，難往嚥哪！一春了，我們是偷著吃，不願意跟別人提這兒。提管什麼，這年月誰顧了誰？鄰居顧不了，幹部就顧了嗎？這不隊長在跟前哪，說，反倒惹人笑話。」
彎彎繞搭腔說，「笑話誰呀？是我們當父母的沒耐，管生不管養是怎麼著？我馬同利啥年啥月過過這樣的日子！日本鬼子一清一次鄉，我跑反回來咬烙餅！」
剛卸了車的焦振叢從這兒路過，湊過來瞧熱鬧。他是焦淑紅的遠房叔，五十剛頭，紅光滿面，倒像四十歲的壯年漢子。為人平，一向老實巴腳的。不論遇什麼兒，不是讓他太過不，他很顧前顧後，不愛罪人。今當著農業社的運輸員，一年四季進城京處奔跑，鞭桿子從不離手。他聽彎彎繞這句話，覺著實在不入耳，就笑瞇瞇說：「唉，同利，我跟你的不一樣，我寧願吃糠嚥菜，不願意跑反。那玩藝不是受的。」
旁邊的婦女們有同感，嘖嘖附他。
彎彎繞發覺己走了嘴，就繞了一句：「我不是盼著再轉回跑反，咱們是打比方，說明咱壓根兒沒見過這種東西，沒受過這份罪。」
幾個十來歲的孩子湊糠糰子跟前新鮮，他們閃動著真的眼睛，像什麼稀奇的珍寶；他們一懂就是中華人民共國立，他們才真的沒見過這種東西。傢伙們拉著人的手，又喊又叫，問人這東西幹什麼。
韓德圈了牛，經過這裡回。他跟馬連福住鄰居。二十歲，是個野的伙子，最調皮搗蛋。不論碰著什麼，不論，總插一手，不為別的，為了湊湊熱鬧。他湊過來，朝著幾個黑不溜秋的糠菜糰子瞥一眼，笑嘻嘻說：「嘿，我見過這東西，我是吃它長的。哎呀，土改後少年沒見這玩藝了，還怪新鮮的哪！」又對彎彎繞俏皮說，「爺，你是它打油膩呀？」
熱鬧的人轟的一聲笑了。
彎彎繞讓伙笑挺不帶勁兒，就衝著韓德說：「別拿窮人開，滾你媽的蛋！」
韓德了個鬼臉，說：「叔你別毗牙瞪眼，你從裡拿街來，就是給伙的嘛，還管人說話呀！我這句話沒衝你說，我是開我己的哪！這個，往後我給咱們農業社力氣，牛放的壯壯的，不是合化，年那一場災，還不是又吃這個呀！隊長，我這句話不落後了吧？」不等回答，扛著趕牛的棍子就走了。
焦慶媳婦被驚動了。從溝南坎走過來，擠進人群裡瞧瞧糠糰子，聽聽別人的議論，就拉著彎彎繞的閨女的手說：「孩子，別哭了，你爸爸是沒辦法的兒，他是有淨米淨糧的放著，讓你塞這個！誰生的、養的不是嬌哥哥。你一哭鬧，他們就更難受了。」又對彎彎繞說：「孩子挨餓就夠受的了。哄著，怎麼還讓皮受苦？」
瓦刀臉女人一有了同情的，就接著話音說：「他是吃了張苦，挨了李的辣，沒處煞氣了。我們娘們是他消氣的窟窿，儲氣的包！打吧，打死一個，少一個張嘴物，省點口糧，還賣幾斤。讓支書給咱們領一張獎狀回來，貼在腦瓜門子，那該有光彩！」
這些話本來應當由彎彎繞己說，他覺著，讓老娘們替他說，就算誰來了，惹不禍，卻了相等的效果。
焦慶媳婦說：「我才不幹這種傻哪，摘肝疼，孩子是己的。我是揭不開鍋了，我孩子姥姥借了幾升，先對付活著嘛！」
彎彎繞說：「你臉路寬有投奔，我是摘借無門。」又對馬連福哀求，「沒別的，我的隊長，不金面佛面，衝著不懂的孩子，你救救命啦。」
有幾個熱鬧的人不，就捂著嘴，忍住笑走了。另外幾個婦女，就像受了傳染，七嘴八舌議論沒吃的，隊長幫們辦法。這兒了一片哭窮的聲音。像是開比賽會了，誰越窮越光榮。
馬連福木呆呆站在人們中間，不知是曬的，還是熱的，麻子臉一個勁兒往淌汗水。
他氣悶很，在這兒一分一秒待不住了。於是，怒氣沖沖說：「你們沒吃的，我就撐著了？他媽的，這是什麼年月呀！」又臉轉向彎彎繞，「別在這兒丟人了，快這東西收回吧。」
彎彎繞說：「收回辦，我說隊長，你總法給我們救救急呀！」
馬連福說：「我什麼法？」
彎彎繞說：「我這一堆話白講了？」
馬連福說：「給你抹黑呀？」
彎彎繞跳著腳：「唉，唉，你們幹部就是鐵石腸，動動了。一會兒開會，你不興替我們求求情呀？」
馬連福說：「當提。就算你們受的了，我還受不了哪！」彎彎繞本意是孩子打辦公室，正趕那兒開幹部會，讓蕭長春瞧瞧，怎麼辦不緊，先給他們加點油火，添點彆扭。一轉，外甥跟己說的那種局勢底怎麼著了，還不知，又怕蕭長春這個人不對付。正在猶豫不定的時候，馬連福來了，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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