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立本溜馬悅的黑漆門，來後街馬連升。馬連升是溝北的中農戶一，四十開外，長又高又壯，黑不溜秋，兩隻總是溜溜轉的鈴鐺眼，一臉毛扎扎的連腮鬍子；走路來，兩條腿騰騰的，說話來，嗓門兒嗡嗡的，外表就帶著一副富裕戶目空一切的神氣。
吃罷早飯，他從棚裡找一鋤頭，扛來就走。
內當的從後邊追過來了，笑模笑樣說：「等一。我豬圈，你幫我鏟幾銑不？」
馬連升說：「就工了。」
內當說：「人沒，你等打了鍾再走還晚吶？來幫幫我吧。你不擱手，光我一個人幹，又忙半。晌午飯沒法兒做了。」
馬連升受不了這種軟磨，放鋤頭，拿過鐵銑，跟內當一跳進己的豬圈裡了。
這個高壯的漢子，真本並沒少，業是繼承他爸爸的。他爸爸當年給主馬辮當過幾年管的，本來掙的財產不少，馬辮訛他貪污了錢，打了半年官司，差一點兒破了產。土改革後馬連升夠趁水泥，重整業，眼著就發達來，一方面是共產黨給老百姓打太平，沒有主排斥他這樣的頭戶了，另一方面，全靠這位內當。內當外號「門虎」，雖掛個「虎」字，並不兇惡，對丈夫倒是非常溫柔；從來是不吵不鬧，連重點的言語沒有，氣氣就辦了，丈夫給管住了。這女人算計，會節省，婦女群裡百難挑一。從打過門沒開懷，偏方秘藥吃了無其數，一點兒沒管。俗語說，「夠不夠，四十六」，今已經四十三了，樣子沒有指望了。頭幾年，他們盤算著從本弟兄那邊過繼個兒子，一來是老來的靠山，二來，算找個不花錢的長工，幫他一發。那會兒，幾堂兄弟趕著找他們，由著他們挑，哪個，給哪個。
一立農業社，人們的思變了，土入社了，沒什麼繼承了，這是一；孩子白送給人的，是一些貧農戶，入了社，社裡有的是，伸兩隻空手幹活，秋後就往扛糧食，幹嗎個勞力送給人呀，這是二。因為這兩層關係，馬連升兩口子張羅幾年沒過兒子，生悶氣，越加恨農業社，越加盼著散了社單幹，就越發狠過日子。恨不一子變像當年馬辮那樣的財主。那時候，使奴喚婢，有兒子沒兒子怕什麼！
兩口子來豬圈裡，門虎腳尖指點著說：「從這兒鏟，一層一層鏟，石頭子兒；往外扔的時候，稍微使一點勁兒，別堆在牆根……」
馬連升翻著白眼說：「瞧你囉嗦，這麼點屁，我還不知哇！」
門虎笑笑：「我是隨便說說，你知不更嘛！快著點幹吧。」丈夫脾氣暈躁，就會軟辦法治他。
馬連升在豬圈裡蹬糞，蹬一掀，扔豬圈牆外邊，再由內當他扔的糞挑東跨院的菜園裡。
這個磚石打的豬圈又結實，又寬敞，除了主馬辮早先有過這樣子的豬圈，今在東山塢是獨一無二了。原來買這些磚石是準備蓋廂房的。宣傳總路線那年，工組還沒來，一股歪風就在溝北邊傳開了，說是總路線一來就「共產」，兩口子怕這些磚石給「共」走了，就歹歹堆在這兒了。除了這個豬圈，旁邊還有個土坯的。磚石豬圈養肥豬，土坯豬圈養母豬。兩個豬圈，兩種豬，造的是兩樣糞。磚石豬圈裡每十一次墊腳，每次挺薄，了糞給己菜園留裡；土坯豬圈每五一次墊腳，每次挺厚，來的糞就堆在門口外邊，專門應付農業社。
馬連升剛蹬了幾挑子糞，馬立本就進來了。馬連升老遠就聞一股子香皂味。
馬立本馬連升是平輩。照著剛才馬悅對馬立本的評語「智謀膽略」一樣不足，那麼，在馬立本來，馬連升就站了一個角，在膽子這一點，他比己強。在富足的戶裡邊，馬連升是最敢講話的一個。記不清哪年哪月，哪個工人，在哪一個會，談哪一件情，說過這樣一句話：「中國的階級是棗核形，兩頭，中間。」馬連升這句話記在了。且，他記了一個「中」字，他認為這是指他們中農「」。從農業合化後，邊來的工人，又是口口聲聲喊團結中農，開會商量有中農代表坐在桌子邊，不論辦什麼兒，是不同照顧著中農，馬連升就覺著，共產黨團結中農，準是怕中農；不中農團結住，全跑了，農業社呀，統購統銷呀，全完蛋。憑著這個，馬連升在村子裡敢敢說。又因為農業合化後，他裡堵著一口氣，所一晚怪話連。馬立本就偏偏欣賞他這股子什麼不怕的精神，給他送了個外號叫「馬炮」。
馬立本走進院子，先見挑糞的門虎，說了幾句常話兒，剛往裡走，門虎他攔住了，巴頦朝豬圈那邊指指。馬立本立刻轉回來，冷不防從身邊的豬圈裡飛來一掀臭糞，差一點兒扣在他的頭。別馬立本從就在農村裡，他最怕聞臭糞味，一聞就頭疼，幾吃飯不開胃口。這會兒，他老遠就捂著鼻子，繞著糞堆，來豬圈的另一邊牆根邊站定，才笑嘻嘻打招呼說：「炮，勤快呀！」
馬炮一邊往扔糞，說：「不生著法兒勤快點兒，光等著你們農業社，就該人活活餓死了！」他的話裡，總是帶著點炮藥味。
馬立本說：「東山塢餓死別人，還餓死你呀！」
馬炮跺著腳的糞沫子，像是剛跟誰打過架，餘怒未消的樣子喊：「我怎麼著？我沒長著兩個腦袋，你們農業社分給我雙份紅嗎？」
馬立本說：「炮，你不急，我是掌著權，咱們哥們，分給你三份行。」
馬炮笑著說：「等你掌了權，我早該讓農業社擠死了。骨頭碎他媽的了。」又問：「喂，我說會計，我該著分少麥子，底算來沒有哇？你畝給我核算清楚，東坎子邊那條條是我名的，恐其有半分，你給記賬沒有哇？還有西崗子，就是挨著韓百安刀那塊，當中的車，是你們農業社新開的，原來是，不給我抹，算畝數。還有村北那塊斜角子……」
馬立本忍不住笑了來：「炮，嘿，真有你的！說你是個老粗，敢情是粗中有細，你算的真周密呀！」
其實，馬炮是見「」就幹，見便宜就揀，動術根本不行。這些賬是昨晚內當的門虎在枕頭邊跟馬炮算的，哪裡是他的功勞？馬炮聽馬立本誇他，不光承認了，反又藉機會吹來了：「會計，你真是我簡單了！慢說這丁點兒，就是馬辮當年的業給我，我合著一隻眼，它支配條條是，還雇他媽管的！」
門虎挑著空擔子過來，見男人停住手閒聊，就說：「一邊說一邊幹不行嗎？」
馬炮說：「嗨，在社裡幹活拿工分沒有人逼我，裡的兒，你倒像使長工一樣。」
門虎帶著笑模樣說：「咱比不了社，社是伙的日子，隨便糟不緊，咱這日子，不攥著不行啊！」說著，放擔子，跳進圈裡，「別兩個人一齊耽誤了，我己鏟己挑，你幫我掃掃院子，一邊掃，一邊聊吧！」
馬炮了鐵銑，一縱身跳豬圈。他拿笤帚，沒有掃院子，一邊跺著兩隻沽滿糞尿的腳，一邊又很鄭重問馬立本：「說真格的，我的賬算來了沒有？」
馬立本左右瞧瞧沒有人，就朝馬炮跟前湊了一步，聲說：「算來不管了。」
馬炮眨巴著眼問：「怎麼啦？」
馬立本說：「你不知蕭長春回來啦？」
馬炮提高嗓門喊：「他回來怎麼著，他不讓老爺分麥子吃呀？」
馬立本按著馬悅的佈局，又來個隨機應變，對這個敢說話的中農挑逗說：「分是分，就怕是你們原來那個求滿足不了啦！」
馬炮眼一立：「為什麼？」
馬立本說：「他正跟馬主任吵哪，說馬主任有偏向，專門袒護中農……」
馬炮說：「袒護中農就對了嘛！團結中農嘛，不中農對付合適了，我你們這些官當不了。」
馬立本說：「光你說不行，光馬主任說不行，人是黨支部書記，是正主任，他堅決反對土分麥子。我們一給伙辦點，辦不，這有什麼辦法！」
馬炮脯子一挺：「他一個人不願意，我們傢伙願意，少數服從這個數嘛！馬主任來撐腰，分他媽的，他子尿長！」
馬立本嘬著牙花子說：「唉，你真是喝涼水不塞牙，人蕭長春這會兒比馬主任紅，在縣裡、鄉裡，一句話，說什麼是什麼。他在頭邊擋著兒，東山塢就沒法兒前進了。」
馬炮說：「我不管他是黑人紅人，今年不讓老爺分點麥子吃，我就牽牲口單幹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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