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
會計馬立本爬牆頭跳進院子裡。一條黃狗正在牆角裡蹲著,聽響動,噌子躥了過來,伸尖牙利齒,剛撕扯,一見是熟人,叫了兩聲就不叫了,搖頭擺尾圍著馬立本轉圈子。

馬立本沒有思理睬它,一面腳踢它,一面朝北房走,了窗前,伸著手指頭在窗檑子輕輕敲了兒,低聲叫:「馬主任,醒醒。」

屋子裡雖滅了燈,被窩裡的兩口子還沒有睡著。聽見有人敲窗戶,馬鳳蘭拉著長聲音問:「誰呀?」

馬立本嘴貼著窗戶紙說:「三姑,是我。」

馬悅這才搭腔:「立本,什麼呀?」

馬立本說:「您來一吧。」

馬悅來,馬鳳蘭壓著他的胳膊不讓動,欠欠著頭問:「有急兒嗎?」

馬立本見馬悅沒有來的意思,不再勉強,就隔著窗戶低聲說:「老蕭回來了。」

馬悅問:「相親來啦?」

馬立本說:「不像。」

馬悅問:「他啥時的呀?」

馬立本說:「剛回來。」

「他說什麼啦?」

「進門就問預分的兒。」

「你怎麼回他的?」

「我跟他一聞三不知……」

屋子裡的馬悅拍炕席了:「胡鬧,你是幹什麼的,怎麼三不知呢?」

馬立本挨了迎頭一棒,很不高興。就說:「您沒有代我怎麼說。」

「你應當靈活呀!」

「靈活漏子來,您又該說我了!」

「你沒說這是群眾的意見嗎?」

「說啦!我說,咱們聽聽群眾的反映再定……」

「這又是一句模稜兩的話。應當乾脆點兒,不讓他鑽空子。」

馬立本站在黑影裡,手指頭剜著窗台的磚縫兒,呆了半晌,又嘟嘟噥噥說:「我哪會他冷不防蹦來呀,前這一步就了。」

馬悅聽會計的語氣裡有埋怨己的意思,就緩了緩口氣問:「他提我沒有哇?」

「提了,找您,讓我給攔住了。」

「他那樣子急不急呀?」

「倒不太急來。」

屋子裡,馬悅不吭聲了。他撮著牙花子,悶了工夫才說:「不慌。他沒有馬找我來,概還沒聽什麼。你回睡吧,明旱在他沒跟我見面前,你設法躲他,問什麼,由我回答他。」

馬立本說:「他回來的太不是時候了,咱們還沒有人發動來,情還沒搞個眉目,他不搬師動眾,就是往村裡一待,會鎮住不少的人。您趕緊辦法呀!」

馬悅在屋裡又說:「不緊的,回睡覺吧。」

馬立本又掃興,又傷感在窗外邊站了一會兒,裡嘀嘀咕咕退了。

馬悅像了個報喪的帖子。翻過來,調過,在炕軋開了葦子。

馬鳳蘭有一套本領,男人高興的時候,就變一塊冰,男人發愁或生氣的時候,又變了一塊熱火炭。現在又燒來了。朝男人跟前湊了湊說:「老馬,發哪子愁呀!就憑你渾身的本,憑你在東山塢的威信,還鬥不過的蕭長春呀!我你稍微使點眼就行了。」

馬悅又翻個身,輕輕嘆口氣。

馬鳳蘭說:「唉,不是我給你後悔藥吃,怪你一步棋走錯了。年你聽我伯的話,蹲在裡頂頂,有今嗎?不讓你走,你偏走,躲了尚還躲了寺呀,你不是厚著臉子回東山塢來了?你分明是給人挪窩哪!你不離東山塢,咬著牙跟伙鬧騰一陣兒,不就是打打柴禾、磨磨豆腐,有什麼了不的,你不比姓蕭的幹的強。那樣,頂批評你幾句,不至於支書給你擼底呀!……」這些話口,不知是給男人火氣潑水,還是故意拱火澆油。

任憑女人數叨,馬悅不聲不響,他的裡亂厲害。照他原來的估計,麥收動鐮前蕭長春一定回來一趟,沒回來這麼快,他馬悅搞了個措手不及,原來的步調不不變換一了。怎麼個變法,他仔細。

馬鳳蘭生氣一翻身,給男人一個後脊梁,賭氣睡己的覺,又像有滿肚子的話說不完,不說來裡憋慌。說:「你不這麼算計啦,我哪,不管怎麼算計,早晚你讓人踩在腳底。人早兒給你劃了,你怎麼繞走。哼,那時候呀,你子連個狗屁不啦!」

馬悅憋著一口氣,從牙縫裡擠一句話:「他呀,那是做夢!」

馬鳳蘭又翻過身來:「怎麼是做夢,你還是不認這個輸呀?你的高厚,人你掀來了,人當了支書還兼社主任,這是真打實砸吧?你哩,主任,主任還是副的,屁味兒,掛牌子的,跑龍套的,驢皮影人,由著人耍。共產黨是領導,人姓蕭的領導你。你巴噠巴噠嘴,品品滋味兒,從打姓蕭的了台,人拿眼夾你沒有?信不信由你,反正你這個空名目頂不長了。你在人手攥著,圓就圓,扁就扁,人不是傻子,容你這個眼中釘,中刺啊?遲早你壓五行山,讓你徹底完蛋!」

一句話,像尖針似的刺在馬悅的。他覺著口窩堵住了一口氣,憋的難受,緊接著,又是一股子壓不住的怒火衝了來,一拱一拱頂腦門子。

殘月院子裡的柿影印在窗子,支離破碎,亂亂糟糟。櫃的老式馬蹄表,不高興嘀噠著;牆壁因為返潮,發散著一股霉氣味。

馬悅落生在這間青磚頂的瓦房裡,惜他沒有趕時候。日子是在懷裡抱著過的,等他剛一懂,他爸爸早煙槍(吸鴉片煙的具)幾十畝土一斗一斗量了;連東西兩層廂房溜了瓦片,換了煙土,這個富農戶變了窮人。他媽倒挺,苦著難著,不容易給他了,他爸爸就一伸腿死了。十七歲剛頭的馬悅,不不這個窮破業挑來。

馬悅是個有「志氣」的人,決恢復業,在東山塢創個首戶。他吃苦,肯力氣,是生財的兒,不分,他全幹。他趕過車,在酒燒鍋當過學徒,京衛,跑遍京東十二縣。十幾年的奔波,業雖說沒有創來,他享了福,開了眼界;吃過,嫖過,見過世面,練一身本。他腦瓜靈活,說善講,手辣。東山塢的莊稼人,十個八個捆在一塊兒,玩不過他的眼兒。日本鬼子侵略中國,炮樓安在三遠的灣;燒殺搶掠,窮人富人不安生。那時候,在這靠山坡子村跑公非常危險,不說膽的人幹不了,就是那些專吃這行的、最愛攬的一聽怕。一個村子,沒個頭行人又不行。馬辮幾個財主一商量,覺著馬悅有膽氣,食親財黑,善於應酬,就保舉他當了村長。這種村長包攬各方面,什麼做,哪頭的管,白應付敵人,晚接待「八路」,一面是假的,一面是真的,真真假假,這個差很不容易幹。馬悅任後,幹相當色。不論「北山」的,炮樓的,村裡的,村外的,他聯絡很,四面玲瓏,八面叫響。他不光會使手腕,又有一副賊膽。手腕加膽子,使不少人服了他。

有一次,炮樓裡的一個鬼子崗哨失蹤了。鬼子的隊長很惱火,附近的村子裡尋找「兇手」,進行報復。這一,隊長帶領一隊鬼子兵開東山塢,當場宣佈,先燒掉所有的房屋,後挨個打,挨個殺,非害鬼子的人找來不。東山塢難臨頭,娘們、孩子,哭的哭,嚎的嚎。人給趕韓百安的院子裡,鍘刀打開了,汽油桶開蓋兒了,火點著了。當時,馬悅的朋友范占山在炮樓裡當伙夫,他從翻譯那裡知一點底細,瞅空子告訴馬悅了。他說:鬼子並不知「兇手」是哪個村的,這回來完全屬於「詐唬」,哪個村是這一手。是一服軟,鬼子就當「詐」來了,就真燒真殺;是硬頂,鬼子就不會真幹。馬悅本找個人「硬頂」,惜,鬼子一發,男人們動靈活的人跑山裡了,剩一些婦女、孩老年人。他,己該怎麼辦呢?不頂頂吧,房子燒了殺人,先殺誰呢?準先殺村長啊!與其伸著脖子讓人殺了,不豁闖闖,許闖點希望來;這當兒,他又瞅見那個勤務兵樣子的鬼子抓來兩隻雞,在堂屋裡跟范占山比比劃劃,像在這裡做著吃。這更不像真燒真殺的樣子了。於是他主意拿定,往日本隊長跟前一站,說:「太君,殺人贓,捉姦雙,沒贓沒雙,怎見那個太君是東山塢的人害的呢?」日本隊長瞪著眼說:「一定是獷」馬悅說:「一定不是!」日本隊長逼近馬悅:「你的敢保?」馬悅拿一副不害怕的樣子,乾脆回答:「你的調查,真是東山塢人殺了太君,我的腦袋不了!」隊長抽雪亮的洋刀,瞪眼睛嚎嚎叫:「是東山塢人殺的!」

馬悅著明晃晃的刺刀,他裡嘀咕,反正了這節,我服了輸,害了怕,你們

(本章未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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