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聲響動，田田蓮葉盪了一艘船來。九月裏水藍的一片，一塘水。
燕娘坐在船頭，盪著槳，摘了一衣兜的蓮蓬。
「喂，那人！」
沉臉喚了聲，向岸的他颼的一擲了過。他抬抬頭，手一抄，的一顆蓮蓬輕輕接了過來，眉頭皺了一皺，說：
「這祖宗，又睡著了。」
「別讓他睡啊。」
「嗯？」
「晚睡不著，會鬧！」
他笑了笑兩個指頭一捏擗開了蓮蓬，剝二十顆蓮子，往嘴裏丟進了一顆。嚼了兩口，忽就了甚麼似的又朝燕娘咧開了嘴巴，笑了笑。
「你笑甚麼啊？」
他搖了搖頭，呆呆坐在水塘邊一株柳樹，抱著哥兒，納著涼。才滿了月的一個東西，紅噗噗的臉，周身裹著一條花緞子被褥在爸爸懷抱裏睡熟了。男人摟著一個男娃娃！燕娘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來。
「你笑甚麼？」
「沒有啊。」
「你不說我知，昨晚——」
燕娘頭一熱，那張臉漲紅了。村口這一片水塘靜悄悄的，四裏不見一個人影。向晚時分卻聽見塘邊那一座水車喀喇喇管轉個不停。
「回了吧，那人，晚了。」
「我等你。」
「你——不跟我娘說一聲？」
「你！丈母娘，不喜歡我啊。」
「女婿！」
「喲——」
「你怎麼啦？」
「麻雀在我頭臉拉了屎！」
青裏一聲響亮。燕娘哈哈笑來，打槳，船掉了個頭，潑剌剌一聲往那滿塘亭亭綠綠盪了進。忽又回過了頭，忍著笑，從腋窩裏摸一塊花手帕來，打了兩個結，隔著一片塘水撂了過。
「臉擦乾淨了吧。」
※※※
從娘回來夫妻倆走在路。太陽快山了，滿歸鴉碧長空裏刳刳刳聒噪個不停，一聲聲真叫斷人的腸子。燕娘挽了個包袱靜靜跟在他身旁，裏說不的平安，歡喜。那個人他抱著孩子顧走在前頭，高高的個子，一面走，一面拍著哥兒身的被褥，抬頭來眺望著，不知了甚麼？記那年己還是個十六歲的姑娘，見他攤開衣襟耍著一個藍布包袱兜在肩，走過門前那一片水塘。三月，塘邊一帶綠水柳林子，早開了花。遍路的柳絮，紛紛揚揚，風了，彷彿一白茫茫的雪來，一團團，一毬毬，管撩著他的臉拂著他的衣裳。燕娘扶住了籬門著裏就癡了，人走後還張望了半。人說，他是鎮有名的潑皮。他娘魯婆婆快五十了才生了他，三房獨祧，單傳的一個兒子。從人又聰明，膽量又潑。有一年廟會，人說，他吃了酒，迎神那晚糾聚了四五個潑皮闖進萬福巷裏，鬧翻了，造一個甚麼孽來了，門閃躲了一年。回了鎮他倒變了一個人了，每就站在門口相幫他娘照絨線鋪的生意，酒不吃了。有個姑媽就遠房姑表的燕娘說給了他，二十六歲結的親。今從娘回來，燕娘安跟在丈夫身邊走著，著，抬了頭，側過臉偷望了望他。挺清秀的一張臉啊，抬高高。做父親的人了，那神氣還透七八分的孩子氣！不知那一，他瞞著在嘴留黑嫩嫩一溜鬍髭來，幾十根，著倒像個軍閥的跟班。
「那人！」
「嗯？」
「你有！一路不講話。」
「甚麼？沒有啊。」
「回，這個鬍子給刮了吧。」
「留著。」
「。」
燕娘嘆了口氣。他回過頭來就了，忽眼睛一亮拍了拍懷裏的孩子，笑開了。燕娘臉一紅，低低頭，挽著的包袱悄悄換了個手，挨近了他。夫妻倆又靜靜走了一程的路。晌晚五點鐘落霞滿，過了河，炊煙四，便鎮的了。
※※※
魯婆婆搬了口石磨坐街前來低著頭磨了米漿。磨的石盤子水桶口，在手裏一圈又一圈軋軋轉動著。眉頭一皺時不時抬了頭來，騰一隻手搔了搔那滿腿肚子的青筋，望望街。見了兒子，滿眼睛的話。
「回來了？」
「娘，腳又痛了？」
「那個人他又找你來了，在對面木器店門口望了一個午。」
他懷裏的孩子抱給了燕娘，眨個眼，己在門檻挨著他娘慢慢坐了來。落日的一條街空蕩蕩，那一窩萬福巷的野種又跑街來鬧了。見五六個鬼頭才十二三歲，光著腳蹦跳在熱烘烘的石板街一路鼓譟，從巷口外直躥過來。婆婆望了兩眼，搖搖頭就放手裏的活兒接過了孩子，他身的被褥解開了，疊兩疊，攤在他肚皮。
「還睡！抱餵奶吧。」
燕娘抱過孩子，嘆口氣望了望這母子兩個就走進了門裏。餵飽了奶，搬一張竹牀來放在門口讓孩子躺著，透透氣。
「娘跟你說了甚麼來？」
「二姐有，叫我，兩。」
「這就走了嗎？」
「娘說的。」
他笑了，從門檻站身來扶搖著竹牀，了孩子。
「這祖宗，睡，睡了吃，吃了睡！」
「吃過飯再走吧。」
「不吃了。」
燕娘走水簷底呆呆眺望著街。裏一酸，回過頭來悄悄了他一眼，走他跟前抬臉瞅住了他，拍了拍己的口。
「你這樣就走，連口飯沒吃，我不安啊。」
「！就吃了飯再走。」
燕娘點了點頭眉一舒，笑了，孩子留在門口，跟著他就一前一後跨過門檻走進了屋裏。的店堂黑黑卻還沒燈，他忽回過身來緊緊勾住了的手，閃門後。夫妻倆，半站在黑影裏，摟抱著。
「燕娘！」
「嗯？」
「我不在，晚門戶，呀。」
※※※
晚了，燕娘扶著屋門探頭來朝簷外望了望。黯沉沉的，一鈎昏黃的弦月正荒荒涼涼的照著長長的一條青石板街，幾十店舖早關了門，板縫裏，透了燈光來。那一窩萬福巷的潑皮跳嚷了一個午，亂鬨鬨的，今，不知鬧那兒了。空蕩蕩的街，一個人跩拖了破鞋皮踢踢躂躂喝醉了酒似的，又是唱，又是哭，踉踉蹌蹌走了。四裏靜悄悄，一條街見三兩年輕的婦人抱著孩子坐門前，手裏抓一蒲扇，往己口不停的搧過來又搧過。高高低低，滿街屋影。燕娘透了口氣頭繩一扯鬆開頭髮來，晃了晃，披了肩。正關店門走回屋裏，猛一抬頭見街對面榕樹蔭黑影裏 那一間的關帝廟，門檻孤蹲著一個人。黑黝黝的一個身影，頭抱在臂彎裏半一動不動，整個人佝了一團。穿州過府的一個浪人！前兩晚燕娘夢中醒過來，睡不著了，獨個兒坐門口。黑半夜了霧，見那人一個烏油布包袱枕在頭就睡在廟門口。一座神龕，廟門裏，紅熒熒挑點了兩盞佛燈。今了來，一動。見他包袱一摟抬了頭，兩隻眼睛，月光，炯炯眺望過街這邊來。燕娘呆了呆，不知怎的身機伶伶打了兩個寒噤，一回身，帶了店門。竹牀紅噗噗的一張臉兒，齁齁笑睡不沉熟。
隔壁睡房裏卻傳來了婆婆的咳嗽。
「娘，又睡不著了？」
「男人不在，留盞燈，早些睡！」
※※※
燕娘半夜夢醒了過來摸摸口，聽見門板剝啄一聲，婆婆在門外喚：「燕娘！燕娘！」半晌才回轉過了神來，房間裏，一燈豆。望望窗外，月色沉沉的三更。燕娘了孩子，臉一白，坐了身來整整衣裳就牀頭那盞燈一子挑亮了，掌著燈打開了房門。
「娘！」
婆婆聳著滿頭的花白，探進臉來。
「哥兒怎麼了？的半夜哭來。」
「娘，我睡死了，沒聽見。」
老人從媳婦手裏接過了燈，扶著竹牀，往孩子臉照。
「瞧，臉哭白了。」
「哥兒餓了。」
燕娘抱孩子親了一親摟了己口，坐在牀頭，燈光解開了衣襟來。婆婆嘆口氣，搖搖頭，瞅了媳婦一眼就搬過一張矮板凳坐了牀邊，拍著口。婆媳倆著孩子吃奶。窗外靜悄悄，半夜了，聽見屋後隔著兩條巷子，田裏的水車夫喀喇喇喀喇喇還管踩個不停。
「娘！」
婆婆歪著白頭一點一點的早已打了盹兒，聽見媳婦喚了聲，一抬頭，睜開了眼睛。
「啊？」
「哥兒不吃奶，又哭了。」
「又哭啦？」
「白還的！」
眼圈一紅，燕娘猛的抬頭來望住了婆婆。
婆婆從燕娘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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