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「空門」——燈

昨晚屋裏那盞燈,無端端的燈火兒忽竄了半尺高。靈前那兩支白蠟燭一陣風吹過了似的,一忽兒明,一忽兒滅,滿屋子,搖閃沒聲沒息的黑影子。供在桌的那碗白米飯,兩根竹筷子黑斜斜插著,半晌,卻一點動靜沒有。兆兒在房裏睡安沉,八歲的孩子,就不怕黑。針線湊了燈頭,一給他縫一件合身的白褂,揀個日子拜送墳前一香火燒化了,了結。秋後一個吉日了這個門,帶的是一個身,一口箱籠。

「你莫怨咒我。」

外面一條巷子黑沉沉的,早已緊了門戶,巷尾野裏那聲聲狼叫管跟著河風嚎進巷,噪人頭不安。對門油鋪那個婦人沒冤沒仇,這黑半夜又開門來,抖滿身堆子在簷口站住了,朝這邊門裏,指指點點的放刁來罵街,一口一聲:「不臉!羞,羞,羞喲!」窗戶關緊了,獨個兒坐在一屋影影閃閃裏伴守著一碗白米飯,一盞油燈,手裏縫著,裏一邊等著。油鋪的罵完了街,端一盆洗腳水來,嘩喇喇,潑了巷,這才讓男人拉回屋裏。滿鎮沒了人聲。手裏一根針挑挑刺刺,兩隻眼皮,卻越睜越沉,不知甚麼時候就放了針線,整個人一歪在燈前打盹來。屋子外面水簷口吊著的鐵馬兒叮兒噹,叮兒噹,風聲裏管響個不停。頭陡一驚,睜開眼來,神龕給觀音菩薩點的那盞長明燈幽燒了一夜,剩黃暈暈一顆燈豆兒。窗縫裏透進來的月影,,約莫過了四更。巷口南菜市街,有了人聲。

這當口,強睜著眼皮坐在己門口一張竹凳,就著巷的光,一面做著針線,一面了己的思。日頭白花花的一團,高高,當吊著。初伏時,這一條陰濕的後街深巷黑清早便焗了滿巷餿臊,一中午腥腥粘粘的管蒸散了開來。今早亮,打發兆兒門了學,己才回房間閤了閤眼,一覺就熱醒過來,口像扣著一口蒸鍋,背脊,沁了一片涼汗。屋裏悄沒人聲,聽後院養著的兩籠母雞,這熱中午,有一聲,沒一聲,咯咯的打著晌盹兒。朝井開一口窗,一片青蔦蘿爬密密層層,他死後,又新抽了一些枝芽。外面的一口石板井,中午日頭燦亮扎人眼睛。黑裏摸索著擦亮了一根洋火柴牀頭燈點亮了,掌梳妝鏡前,呆了一呆,聽見門外又來了一夥街的潑皮,唉唉啊嘆嘆的浪唱那甚麼五更調。「一更裏,風兒刮,刮簷前鐵馬,叮噹響!二更裏,梆鑼敲,冷冷清清,孤孤單單——」這當口,手裏拈著一根紅絲線坐在門檻前,那幾個潑皮還陰魂不散,蹲的,站的,糾聚在油鋪門口。抱著針線開了門來時,跟一個光棍打了個照面。十二三歲的一個豆糟臉鬼頭,滿身還透著他娘的奶酸,就跟一羣潑皮跑來了巷裏,汗濛濛的一隻眼睛瞇湊人門板縫,舒著頭,朝門裏不知張望著甚麼。見拉開了門來,登登的,往後就退了兩步,乜眼睛打量了半。

油鋪那個午覺醒了,打呵欠,操了一根掃帚門口蹲著的潑皮往兩旁呸的一趕,己在水簷站住了,望著,一連翻了幾個白眼,又罵了街來。鋪裏,那個男人從早晚坐在長櫃後面,瞇兩隻細眉眼,一聲不吭,顧搖著頭撥著算盤。那年從北菜市街搬進了這巷裏,沒冤沒仇,不知那一點干犯了油鋪這個婦人,瞧著,偏不順。每回屋來,己坐在門檻前繡花,油鋪那個便在對門拿白眼住了,才幾,一片聲,「不臉,不臉喲」,罵遍了整條巷子。怕沒聽見哩,逢人門買油就一拉門口,指指點點,說:「你,守著裏那個癆壳子,生過一胎,那雙奶子脹發就像兩個剛蒸籠的饅頭!這個男人的血髓,早晚叫吸乾了,滋養一朵妖妖白白的鮮花,兜攬那些不知死活的年輕潑皮!」

這油鋪的早晚門外罵街,他屋裏聽了,一句話沒有,白,抱著被窩管乾咳。端著藥碗,站在房門口望著他那兩個眼塘子一一坑陷了。

十九歲,就死過一個男人,守完了百便叫換身熱孝,媒婆老謝監領著,隨身一口衣服箱籠兩牀紅綢被褥,給打發回了魚窩頭娘。

人說,生來的時候,臉朝,背朝,命中注定的死在娘。娘媽聽了冷笑兩聲,裏,是不信,每打發坐在門口繡花。鎮幾個死了女人的,聽說那魚窩頭遣回了個年紀輕輕的寡婦,一時爭託媒人門,串了半年,不知聽了誰說的甚麼閒話,一個,走告一個,從此說親的絕了跡。在娘繡了半年花,有一,老謝撐著那紅洋花傘,日頭底,興匆匆門來說,鎮學有個老師姓秦的剛從外面回來,尋一門親。「這秦老師是魚窩頭人,時跟你啊還是鄰呢,後來了外面讀書,年底才回鄉來,昨走過河溝見你坐在門口繡花,裏中了意——」過了三,他穿了滿身新,一張臉皮刮白亮亮,叫兩個男學生提著四套外面帶回的洋花布衣料,紅印印的兩副新鮮豬蹄,己走在前面門來求親。「人是讀過新書的,頭腦新式,不在意你是剋過男人的寡婦,人品端莊,身子,甚麼命帶重煞,他當是鄉愚夫愚婦的迷信!」

今早四更守在靈前,恍恍惚惚,又做那個夢來。他穿著一身漂白的衫褲,手裏搖著個草帽,白燦燦的一團日頭站在河溝對面,瞅著,顧眉開眼笑。河裏的水圈子漫映著光,眨亮,眨亮,一圈漾開了一圈。

後院養著的兩籠母雞這熱晌午忽就一陣噪鬧來,怕不是那井裏進了蛇。放針線聽了聽,白,卻聽不有不尋常的聲息。裏呆了一呆,望望色,還不四點鐘。隔著一條巷子,對面曹油坊那兩座碾油石屋,光突突的。巷裏的陰餿氣一子濕重了來。這條一面朝西的巷弄,艷陽,一,難兩個時辰的日頭。每晌午趁著兆兒了學,抱著針線,己坐了門口來,貪圖的是巷的一點光,初伏,一點陰涼。

那幾個街的潑皮在對門油鋪門口,糾聚了這半,是乏趣了,這當口,一個,攀扯著一個,勾肩搭背的往巷口走了,一路,管哼唧著甚麼五更調。「三更裏,人相罵——」這些浪潑皮沒冤沒仇管陰魂一般纏定了,早來門口唱唱,晚來門口唱唱,他死,沒一年,唱滿鎮的男人誰不知這深巷裏有一朵白絨花。早晚一見,光化日底一身精赤捆著條紅綢被,兩扇門板,抬了屋來。那兩個開的敲著銅鑼,一路報了姦夫婦的姓名:「婦——秦張葆葵,姦夫——李四張三,」一聲晃噹,一聲吆喝,遊行油坊巷口,轉進了鬧鬨鬨的南北兩條菜市街。鎮那些害了火眼的男人們這幾一見走在街,眼睛裏那個不吐著兩蓬火,恨不剝這一身黑孝,娘媽生給的一身白,眼,眼,白花花一片光裏就打量個通透,狠狠,刨一刨。

「笑那豆腐老王豬油蒙了,還為平白揀了個現的便宜,過了夏就討回一個白荷寡婦,抱一抱,涼快涼快哩。」

油鋪那個說。

「這羣浪光棍,吃飽了撐著!」挑貨擔老吳的女人,坐在門檻,端著一隻碗正皺著眉頭哄兒子吃飯,眼角瞅見潑皮們慢吞吞踱了巷口,己便冷笑了兩聲。「沒跑來巷裏撩撥良婦女,唱一巷的人耳根不清靜!」

油鋪那個在對門聽了,扠手來,望著,嘿嘿冷笑了兩聲。這兩個胖女人,對頭冤,今清早兩裏才親熱像一雙姐昧,站在巷,湊著嘴皮,這會兒不知怎的又變過了臉,隔著窄窄的一條巷,眼來眼的,互相翻了白眼。坐在己門口低頭繡著花,耳邊聽著,裏怕這熱裏兩個婦人一時冷笑,又衝著,當街鬥口來,那時還會有甚麼話罵不嘴的。

「你這個王八,老娘餵你飯吃,你倒張爪子來掐摳老娘的窩!」老吳的女人摑了兒子一個嘴巴。「將來你養了,當潑皮呀,吃飽了飯跑油鋪門口蹲著,跟賣油婆調一回嘴,向對門寡婦浪唱一段五更調——」

「我說愣頭喲!」油鋪那個兩隻巴掌一拍。「你娘的話句句金玉良言,牢牢記在,長了,當個潑皮,學你那個五舅孫四房的榜樣,迎觀音菩薩那晚發酒瘋,跑進萬福巷,沒冤沒仇,刨死人清清白白一個媳婦!」

「那晚萬福巷裏迎觀音娘娘,你裏那個,細眉細眼,逢人就笑的,不縮著頭躲在窰子門口迎神?裏平平安安喲!」老吳的女人兒子往一放,慢慢站身來,簷口站住了。

油鋪的,身子一抖,兩步踏了巷,指著這邊門裏:「那晚萬福巷裏迎神的男人著哩,對門這一位吐血死了的秦老師,不是一個?人還是個讀書人喲。」

這兩個隔著一條巷鬥嘴來,手裏一根繡花針在那白綾緞子挑挑刺刺,裏,又,今早四更做的那個夢。

頂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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