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「白衣」——萬福巷裏

見過的人說長,是,那個時候,沒有人知,那樣清純的會變一種詛咒。長笙嫁人時,才十六歲,像沒有人知為甚麼會嫁給那劉老實,開棺材店的。年後才聽說長笙時候吉陵鎮發生了一場霍亂,一人,沒逃過這一劫。的鄰慌忙拿來幾張草蓆,爹娘兩個兄弟的屍身給包紮了,掇後門,就抬鎮外埋。劉老實的母親,劉老娘,趕了過來,見長笙一個人坐在門檻望著街哭,便捨了兩口棺,兩口棺,長笙帶回萬福巷的棺材店裏,養了六七年,做了的媳婦。

萬福巷,原不叫這個名字。縣倉才蓋來時,東邊牆那一條泥巷還叫田雞弄,另一邊十來間的一排店舖,各行各業,很整齊,居中的,便是劉開的棺材號。劉老店先前原是一間尋常的木匠鋪子,附帶做幾口棺材。縣倉落了,幾年間,吉陵鎮熱鬧來,劉老實的父親才歇了傢俬生意,專門賣棺材。鋪子裏,平時總是停著五六口高頭紅漆棺。他們這一的先代傳了一個規矩,既做了這一行,閻王腳,討半碗飯吃,平日少不積些陰德,太平年裏,一年總捨四五口棺。後來有個軍閥的跟班駐進了縣倉,靠田雞弄那一排棧房,做了偵緝隊部。弄裏的人,常常見帶血的污水流牆外臭水溝裏,招來一羣又一羣的青頭蒼蠅。軍閥走了,幾年,一條弄子處嚶嚶嗡嗡,正當生意人買賣做不了,一跟著一靜靜的搬走,不久傳說,縣倉鬧了鬼。兩年來守在弄裏不肯搬的,有那一個飄零一身的中年算命先生。劉老實的母親,問遍了鎮,沒有一個商願意跟棺材鋪子為鄰的,帶著兒子媳婦倆,守住了老店。午六點鐘,緊緊閂了鋪門。後來有一個羅四媽媽,不知那裏,帶來了幾個娼婦,悄悄的就在弄子裏租了一個鋪面。那幾年,鐵路通了,正趕著南貨批北銷,紅椒行情,一日三漲,山坳裏的男人有了幾個餘錢,一個個瞞著中妻,鎮來快樂,才久,一條田雞弄開了十娼館來。鎮首戶曹堂是這條巷子的業主,曹老太爺,嫌田雞弄名字難聽,便陳情縣政府改了萬福巷,討了個口采。

這劉老實佝在黯沉沉的店堂裏,低著頭,一刨,一刨,打造著棺材。巷裏走動的人,他不睬。傍晚吃過了飯蹓踅萬福巷來睃望的閒人漸漸了,一條巷子的娼門,簷口,點了十盞紅燈籠。娼婦們,搽脂抹粉的笑屋來站了門檻,一面剔著牙籤,一面勾了眼,瞅著們門口睃睃望望的男人。劉老實一聲不響收了市,叼著煙,慢吞吞一塊塊門板嵌回了門。雞啼五更,巷裏,人聲靜了,一兩個過夜的客人紅著眼睛鐵青著面皮,鑽了娼戶,躲開那一團扎眼的水紅日頭,沿著牆根兒急急走了萬福巷口。劉老實這才拔了門插子,一塊一塊,卸門板,泡一杯熱茶,點根煙,剮剮剮刨了棺材板來。

滿鎮人,炊煙四。

六月十九!這一那算命先生一早開了館,端一盅茶,慢慢踱了棺材鋪門前,瞅著劉老娘兩張紅招紙貼在簷柱,笑嘻嘻,說:「你老人,又發善啦。」劉老實早已叼了一根煙,頭沒抬。一腳,踩棺材板,顧就刨了來。算命的端詳著他,咳了兩聲走巷,一口濃痰呸的吐進縣倉牆那條臭水溝裏,嗽了一口茶,慢慢又蹭回己店門前,抬頭了白市招八個黑字。

我是山人

批算流年

他搖了搖頭,呆了半才一腳跨進了門檻裏,在門口那張枱子後,坐來,架老花眼鏡,隨手翻開了那一部脫了線的西遊記。

雪月梅花三白夜

酒燈人面一紅時

棺材店左鄰,滿庭芳,兩扇紅漆板門,咿啊開了。一個婦人頂著雞窩似的一堆頭髮,抱著個搪瓷盆跨了門來。嘩喇喇一聲,半盆血水,潑了巷。攢眉,咬著牙望了望瓦簷的一團水紅日頭,慢慢走牆陰,往那臭水溝裏乾嘔了來。兩隻奶子,揝在手裏,呆呆的蹲了一回才掙紅著臉,撐了膝頭。「命的喲!」滿庭芳那兩扇板門洞又是一聲咿啊,一個坳裏人模樣的中年男人,低著頭,走了來。堂屋裏的一座觀音神龕,紅幽幽閃亮著兩盞佛燈。婦人端了水盆,搶兩步,沉著臉,顫顫的一胴身子堵在他面前。

「怎麼!就走了?」

「春紅姐,回進了鎮我再來刨你吧。」

春紅撩眼角,勾著他,愛笑不笑的齜開了一口亮金牙。坳子佬訕訕的就笑了來,四裏,望了望,手一掏,不聲不響在那一條肥白的膀子惡狠狠擰拶了一。「饞癆!」春紅瞅住了他,一咬牙笑罵了來。

那男的便低了頭,覷個空,從婦人膀子底一頭鑽了門來,穿過巷,沿著牆根子慌急急的朝巷口走了。春紅了那膀子,瘀了一塊,呆了呆,往掌呸的吐了泡口水,管揉了來。抱水盆子前腳才跨進門檻,隔壁那劉老實喝過了一杯茶,刮刮,又刨棺材板。春紅眉頭一皺,頭煩躁了來,乜了一眼。

「黑無常,觸霉頭,一晚,刨棺材!」

還沒正午,十一點鐘,那一團日頭白燦燦早已潑進巷。溝裏的血污,蒸熱了,見一窩一窩的青頭蒼蠅繞著滿巷子,兜啊兜的,嚶嚶嗡嗡了來。從巷口巷尾那一娼門子,咿啊,開了,各戶的龜公佝著背掇了一桶桶的垃圾,往簷一摜,兩口煙痰吐了巷,一回身,鑽進了各的門戶裏。一輛騾車,慢吞吞,踢躂進了巷口。那個收破爛的趕著蒼蠅窩攀了車來,抱一口一口黑油油的竹桶子,一聲不吭,朝車攛了過。車那個趕騾子的,一面接,一面吃吃的笑:「兄弟!手腳放輕點,不嗎?阿婊過的草紙你撥了我頭臉來啦。」春紅打著哈欠,端了個漱口杯刷著一嘴金牙,蹬蹬蹬,跨了門檻。聽見了這話,咬咬牙,在簷口日影裏俏生生站住了,勾眼睛,睨了趕車的一眼,笑吟吟說:「昨晚你姐姐我身不方便啊,血娘子來了,不做生意,偏那個害了色癆的坳子佬,口口聲聲,你姐姐!他不嫌,你這個垃圾佬,嫌你親姐姐來了。兄弟!我你啊,嘗嘗阿姐的親口水。」一杯漱口水就潑喇喇照頭涮了過。劉老實的母親,劉老娘,聽見了騾車踢躂聲才慢吞吞佝著腰掇了一桶垃圾,走門來。春紅見了,眼皮一翻,望望,蹎一身白油油的堆子扭走回己門裏。那趕車的哈哈笑甩了皮鞭子,叭噠一聲,躥了巷口。

春紅又倒過了一杯溫水,站門來。一條巷子十來開了市,娼婦們盤著一窩子亂蓬蓬的頭髮,打連響的哈欠,走了屋,一扭腰,靠了門框。見一張一張嘴巴子紅灔灔的齜嘻開來,娼婦們一邊刷了牙,一邊隔著門戶兜搭了閒話。長笙挽著籃子,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褲,日頭底,亮了一亮,走了棺材店來。娼門的女人,一時間,停了粗口。劉老實一鉋子又一鉋子刨著棺材板,眼睛一睜,洞亮亮,兩撮鬼火兒似的,抬了頭。十幾雙眸子靜瞅著長笙一路走了萬福巷口。滿庭芳一個娼婦,十六歲,叫秋棠的,一時癡了,含在嘴裏的牙刷狠狠一咬,嘆一口氣。

「那一身細白!」

「日頭晒不黑的。」

青羅院門口那一個中年娼婦漱了口水,朝巷一噴,接口說。三個,吃吃笑了來。

「劉老娘年年六月十九,施捨棺材。」

「積了德。」

「給兒子討來——」

「媳婦!」

「算命先生啊。」

「說那個相,長。」

「惜!」

「身單薄了些。」

「不像個——」

「生孩子的喲。」

劉老實跨在棺材板,聽見了,一聲不吭,檜木板一堆香噴噴的鉋花,刷,往一撥,點了一根煙。門外,春紅冷笑了一聲:「一條黑炭頭,趴在身!」青羅院門檻那兩個娼婦刷過了三遍牙,一口水含在嘴裏,咕嚕了半,一口一聲,說:

「春紅姐!我說。」

「你身呢算一身白了。」

「不比的。」

「人身的——」

「新鮮啊。」

「男人喲!」

「就喜歡春紅姐身的那一身白膘。」

「昨晚那個坳子佬——」

春紅牙齒一咬,手一甩,半杯漱口水白花花潑了兩個娼婦臉。劉老實眼睛一睜就跨棺材板,半截煙,撂了,拿鉋子又在木頭一前一後刨刨刳刳的推刨了來。

長笙挽著菜籃子,日頭,走回來,那一身水綠水綠的花,眨亮眨亮。娼婦老鴇早已吃過了中飯站在門檻,手裏一根牙籤,眼勾勾的,剔著牙。店堂裏劉老實抬了頭,遠遠守望著他的女人兒走進了巷。滿庭芳門口紅燈籠春紅坐在一張籐椅裏,捧著一杯熱茶,一口一口管啜著,眼皮沒抬,冷冷

(本章未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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