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萬年的歷史

他一見我,就伸手激動緊緊握住我。很久我們才說話。

「請原諒我。是我不。」他歉意說。

「管靈,不說那種話。除了被剃光頭沒有腰帶繫褲子外,其他的還習慣。」我頭一次喚他的名字,並不覺彆扭。

「你怎麼知我叫管靈?」他很驚訝問我。

「昨晚你喝醉酒的時候說,你管靈這名字寫詩。」

「我喜歡你這樣叫我。」他興奮搖著我們的手。「糟透了!昨晚我一定什麼說了!」他突又什麼似的:「你堅持一個己的觀念,不理睬別人嗎?我是說一般人的。」

「當,我們夠。所我們是最倒楣的人。」

「那麼這兩個星期,不至於完全委屈你了。」他說。

「我我學點什麼,體驗點什麼;在這他們認為倒楣的方。」

我們的志同合,像是一個整體,真不就手放開。我們使勁緊捏對方的手,越痛越感刺激。

「!我回工了。」他放開手,又補充了一句:「是我們關在一就了。」

我開始真正認識他了,同時認識了己:那種真稚氣,異開的像,對情的演變,總是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——的確我是這樣的一個人。

衛兵我押進牢裡,許愁眉苦臉的面孔,朝著我,跟我轉動。我畢竟是令他們驚異的,因為我臉正現露不合時的容光。

情萬萬沒料會這樣;昨晚——

在我叫的二十餃子未來前,一個不同單位的中尉,不至於醉忘了低頭走進那門。他右手提一瓶太白酒,左手抓一包花生米,搖晃向我這邊走過來。他已醉了,臉色概是由紅再反白的,每一呼氣,噴濃濃的酒精味。全身的肌已不由他靈巧控制,當他花生米放我桌時,竟撒了半在,再經他重重酒擱桌,紙包裡的花生米被震來,一顆一顆往桌滾落。他眼瞇瞇望著這情形,口裡噢噢低哦。

他似乎沒注意我——許因為我是一個等兵。他我同桌坐在前面的一張靠牆的椅子,頭、背全靠在牆,側向我,兩腿半開伸挺直,來顯很睏倦的樣子。但是,不一會兒,他活躍來了。

「老闆,你不做我的生意了?」他叫著:「快給我一個杯子,玻璃杯子。」

「的——來了、來了。」老闆在裡頭應聲。

老闆稍停了一會兒,才端餃子玻璃杯。這一營區外的館子,裡面有兩張桌椅,老闆一人包辦了一切工;二十餃子就夠他忙不過別的來了。

「我不餃子!」中尉說。

「是他的。」老闆餃子推我的面前。後一邊對他說:「你又喝這樣爛醉。不再喝了,我不給你這杯子。你死別來找我。」老闆他的酒拿開。他坐來抱著老闆咯咯笑著說:

「胡說!快給我。不我搗掉你的館子。」

他們那樣子已經很熟了,我雖不從他們的口音分辨省分,但我知他們是同鄉的:在他們的每一句話中,聽同樣混濁的音韻。

我奇望著老闆。他很快意會我的意思說:

「這個人就是喝酒喝壞的,不他是一個色的詩人,在陸還是一個英文老師呢。——」

「什麼?」他搶著說:「你說我是什麼詩人,英文老師嗎?哈哈——胡說胡說。」

「不過他是受了打擊才這樣喝酒。」

老闆的幾句話,不叫我完全了解他;我沒有那種需。是,剛才那種卑視一般酒徒的理,對於他我已另眼待了。我在動筷子前,禮貌說:

「中尉,請餃子。」

「噢噢!」他有點忙亂的:「你喊我中尉嗎?唉!一定是這個東西讓你說的。」他說著指著他左肩的階級。「來!來。你喝酒。咱們今晚做個朋友。」他滿滿的一杯酒擱我這邊來,老闆很快又拿了一個杯子來。老闆的意思是希望我幫他喝些。

「不!我不喝酒。同時我希望你不再喝了。」

「不替我擔,我醒著呢。再來兩瓶我還不至於醉倒。來!舉杯子來。」他舉杯猛喝了一口,杯子還舉在空中,手不住抖顫。

我禁不住他這樣邀請,我喝了一口,他才杯子放。我裡:吧!就做一件,不讓他再喝完這一瓶酒。他意誇獎我說:

「!!配做一個男子漢丈夫。」

我陪他勉強笑了笑說:

「這有什麼嘛!」

「胡說!有人辦不不。那些人是不配做年輕人的。你知做一個年輕人,有四個條件嗎?」他凝視片刻:「一Wine,二Woman,三Music,四War。」

「酒、女人、音樂戰爭。」在我的腦子裡還來不及批判這句話前,裡已覺這話夠豪爽。我舉杯子說:「我我們配的。來!乾。」我一口氣喝乾,杯子倒過來。他呷了一口,咧開嘴說:

「真行,我甘拜風。」他伸過手來我握著。

「那麼,我有資格你不再喝酒吧!」

「胡說胡說。」我猜他是慣於否定別人的。「我全身血管裡跑的是酒精。我不沒有酒,像一般人不沒有血一樣。」他笨拙從頭拽十根頭髮說:「不信你拿你的頭髮來我們一燒,結果我的燒毀了,你的還點不著。」他高興又說:「因為我的頭髮裡有酒精。」

我儘量喝些酒。頭開始昏沉來,人覺飄飄仙了。我們談了許話,談酒,誰有過誇耀的豪飲。女人,我不不說初戀的那一則羅曼史,或是謊言沾淋菌的行話。音樂他是十分外行的,這他絕不憑空談什麼。我們一提戰爭,誰異口同聲讚。

漸漸,我喝酒行善的動機泯滅了。己的酒胃開了。我來一瓶紅露酒,我們又暢飲來,但是他的酒量並不。結果我喝了這瓶紅露酒。他部分在說話。

「我一向名利很淡薄。我們的生命在無限長的時間裡,是彈指間的剎那,在龐宇宙的空間裡,僅僅是一粒塵埃。那麼,名利算是什麼?」在醉意中他有嚴肅。

「所你是一個詩人,是一個悲觀虛無主義者。」

「但是,這個東西。」他沒理我的話,半瓶酒提高高的,接著說:「它已有兩萬年的歷史了。它經過無數次的災人禍,在各種社會制度裡,它永遠存在,並且喜歡它的,討厭它的,沒有人不認識它,,你我呢?」停頓了一。「僅僅是一粒塵埃,一彈指間的剎那。是真有佛教所說的輪迴的話,再經過幾世紀,我們又碰面了。那時候,許會輪你提著酒告訴我說:『它已有二十萬年的歷史了。』」他慘淡露皮面的笑。

他的話愈說愈深沉,我注視他蒙著一層灰紗的情緒的眸子,我一個孤獨的靈魂,在虛無的空間獨低首徘徊。他說他的詩,他曾幻一個四方的月亮,他的墳墓就正對著它來的方向。我一直極力在一種靈的空虛中掙扎。但是我醉了。我機械喝酒,斟酒,再喝酒。

「愛情——年輕人似乎很懂。但我懂一點點。」他的眼睛雖顯沒什麼精神,視線卻落在桌的某一定點牢牢不移。「那女人叫水——妃。」說完。他痛苦皺臉酒一口喝完。

我們沒有再說什麼,直我們走馬路來。我說:

「我一直覺口很沉悶。」

「我是。」

「是因為你那些話。」

他結實擊我一肩膀,他笑了,我更聲笑。這一笑,我們鬆懈了清醒的意志,即刻就被酒精的威力控駕,裡一股瘋狂的情濤,洶洶鼓來,走路來總覺兩腿懸在空中,始終踏不實。

「你真的什麼歌不會嗎?」我問。

「我會國歌。」

「阿門——,就唱國歌吧!」

他開始聲唱國歌來了。我卻聲喊著路的行人立正。在昏濁中我知我在闖禍。但是,行動是行動,後來來了一輛汽車,我挺身張手,攔著不讓通行。最後,在我模糊的記憶中,我們像吸引來許的群眾,他躺在路旁嘔吐,我在離他不遠的方,抱住電線桿,高喊:「兩萬年的歷史萬歲!」不久,憲兵隊就來了。

原載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五日《聯合報.聯合副刊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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