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千絲萬縷

江浙的養蠶人,部分是產銷合一的。繭子固亦賣給領有「部帖」的繭行,但繭行估價不高,且同行公議,價格劃一,不賣繭則已,賣繭子一定受剝削;再則收繭有一定的日子,或者人等不及,急於錢;或者繭子等不及,時間一長蠶蛾會咬破繭子,所除非萬不已,或者別有盤算,總是養蠶、做絲,這就養活許人了,因為做絲從煮繭開始,手續繁,繅絲後「捻絲」、「拍絲」,進煉染房煉染,緯絲捻經絲,還有「掉經」、「牽經」等等名目,最後是「接頭」,此方機織綢。

一旦現了機器繅絲廠,繭子由機器這頭進,絲由那頭來,什麼「拍絲」、「牽經」不著了,這一行的工人,亦敲破飯碗了。更為嚴重的是,江浙農村,幾乎戶戶有繅絲的紡車,婦女無分老幼,恃此為副業;孤寒寡婦的「棺材本」,碧玉的「嫁時裝」,在一部紡車的,比比皆是,果這部紡車一旦為廢物,那就真現「一路哭」的場面了。

因此,早就不斷有人向胡雪巖陳情,求他面控制機器繅絲廠;就因為他的力量太,手頭經常握有價值三百萬兩銀子的一萬包絲在手裏,壟斷市場,所怡洋行竟搬動了「二品員」的赫德來談條件。

條件是很。所謂「市價外,另送佣金」,便是兩筆收入,因為「市價」中照例每包有二兩五錢的佣金,由介紹洋行買絲的中間人與紅縱棧對分;果「另送佣金」,每包至少亦有一兩,坐享厚利,在他人求不,胡雪巖卻放棄。

麻煩的是,赫德的情面不不顧;至少個雖拒絕不傷赫德面子,讓他向怡洋行代的說法。轉了轉念頭,決定採取拖延的手段。

「鷺翁,」他從從容容答:「中國人有句話,叫做『在商言商』,怡這樣的條件,在我求不。不過,鷺翁總曉廣東的情形,繅絲的機器打壞了;果我同怡訂了合同,了風潮,不是我一個人的損失,方亦受害。鷺翁,請你一,外我們浙江巡撫,內軍機處、總理衙站,豈不怪我?『老爺』的厲害,鷺翁在京年,總曉,他們會饒了我?」是水潑不進了,不胡雪巖突一轉,「不過,」他的語聲很重,「鷺翁,你不是替怡做說客,你是為了我們中國富強,這件情,一定弄它功,等我同各方面籌劃一個妥當辦法來,不風潮,不弄壞市面原來靠養蠶繅絲的人,有條生路,我一定遵鷺翁的吩咐,跟怡一訂約。至於額外的佣金,是鷺翁的面子,決不敢領。」

這番話說很漂亮,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,對中國的人情世故,摸透熟;不風潮,不壞市面,還養蠶人有生路,避免這三點的「妥當辦法」,花十年的工夫未見籌劃來。則什麼「跟怡一訂約」,額外佣金「不敢領」,無非是有名無實的「口惠」已。

話雖此,但他體諒胡雪巖的苦,明明是辦不;或者說他不肯抹煞良,不顧利害做的,有他剛才前半段的話,就夠了,還有後半段「不過」的補充,是一種很尊重客人的表現,其意還是感的。

因此,他深深點頭,「雪翁真是明理的人,比京中那幾位老,高明太了。」他說:「我總算是不虛此行。」

「哪裏,哪裏!」胡雪巖答說:「像鷺翁這麼樣體諒,什麼談。」

侍者菜,暫時隔斷了談話。這菜是古應春發明的,名為「炸蝦餅」,外表來像炸板魚,口才知味不相同,是蝦仁搗爛,雞切碎的雞絨,豆腐衣包長方塊,沾了麵包粉油炸,做法彷彿杭州菜中的「炸響鈴」,是材料講究太了。

赫德的牙齒不太,所特別讚賞這菜。這就有了個閒談的話題,赫德很坦率說,他捨不離開中國,口腹慾是很的一個原因。

「董人常常請我吃飯。」他不勝神往說:「他的廚子,在我全世界一!」

「董人」是指戶部尚書董恂,在總理衙門「當」;他是揚州人,善於應酬,了兩個身於揚州「八鹽商」的廚子,有做「全羊席」、「全鱔席」的本。董恂應酬洋人,還有一套揚州鹽商附庸風雅的花樣,經常來個「投壺」、「虎」的雅集。有時拿荷馬、拜倫的詩,譯「古風」或「近體」。醉中國文化的赫德,跟他特別投緣。

「白樂在貴處杭州做的詩:『未拋杭州,一半勾留為此湖。』我倒改一改,『未拋中華,一半勾留是此,此——,』」赫德有點抓瞎,搔著花白頭髮「此」了一會,突雙眉一掀,「餚!一半勾留是此餚。」

胡雪巖暗中慚愧,不知他說的什麼。古應春倒聽懂了一半,便即問:「聽說赫人常跟董人一做詩唱,真是了不!」

「唱還談不,不過常在一談詩、談詞。」赫德又說:「犬是從讀漢文,老師是董人薦來的;現在已經開手做八股了,將來在科場裏面討個身,董人答應替我代奏,不知准不准?」

這番話,胡雪巖是聽明白了。「洋娃娃」讀漢文、做八股已經是奇;居還赴考,真是聞所未聞了。

「一定會准。」古應春在回答。「難賢喬梓這樣子仰慕中華,皇一定恩格外。」

「但願准。」赫德忽說:「我一件,趁現在談,免回頭忘記。雪翁,有件,請你幫忙,怡洋行派人湖州買絲,定洋已經付了;現在有個消息,說新絲市,不打算貨了。將來真的這樣子,恐怕彼此破臉了。」

胡雪巖隱約聽說過這回,其中還牽涉一個姓趙的「教民」,但不知其詳,更不知誰是誰?不過赫德話中的份量,卻是裏已經掂了。

「鷺翁,」他問:「你我怎麼幫怡的忙,請你先說明了,我來辦法。」

「雪翁一言九鼎。既怡付了定洋,請雪翁代一聲,夠期貨。」

胡雪巖赫德奸滑無比,他說這話,是個陷阱,果一口應承,他回京裏說一句,養蠶做絲的人,憑胡某人一句話,他們的絲,說賣就賣;說不賣,誰不敢賣。那一來總理衙門就責他為了敦睦邦,一定讓怡在鄉直接買絲,這不是很的難題。

於是胡雪巖答說:「一言九鼎這句話,萬萬不敢當。絲賣不賣,是人的,我姓胡的,不干預;干預了他們亦未必肯聽。不過易總講公,收了定洋不貨,說不過;再有困難,至少還定洋。鷺翁特為代的,我不不盡力辦。這樣,」他沉吟了一說:「聽說其中牽涉一個姓趙的,在教堂做;我請應春兄,專門為鷺翁料理這件。」

「承情至。」赫德拱拱手謝。

「請問赫人,」古應春開口問:「不讓怡派個人跟我來接頭。」

「怡的東主艾力克就在杭州。」赫德英語問:「你們不是很熟嗎?」

「是的,很熟。且聽說他杭州來了,不知什麼方找他。」

「你我這裏來了。」梅藤更插進來說。

「。」古應春答說:「我明午廣濟醫院。」

※※※

送走了客人,胡雪巖跟古應春還有話談。酒闌人散,加胡的內眷,在靈隱陪侍老太太,少了二、三十個丫頭,那份清靜簡直就有點寂寞了。

「難,難!今倒真是我們弟兄挖挖裏的話的辰光。應春!今很暖,我們在外面坐。」

「外面」指的鏡檻閣的前廊,因為反映閣外的景致,造格外寬,不過憑欄設座,卻在西面一角,三月十一的月亮很了,清光斜照,兩人臉是幽幽一種肅散的神色。

「應春,」胡雪巖說:「我這幾有個很怪的念頭,俗語說『人在福中不知福』,這句話不曉對不對?」

古應春無從回答,因為根本不知他為什麼有這樣一個「很怪的念頭」。

「我們老太太常說惜福,福是怎麼個惜法?」

「這——」古應春一面,一面說:「無非不太過分的意思,福不享盡。」

「對,不過那一來就根本談不享福了。你有這樣子一個念頭在裏,喝口茶、吃口飯一,是不是太過分?做人做這個步,還有啥味?」

古應春覺他少是詭辯,但駁不倒他,發問:「那末,爺叔,你說應該怎麼樣呢?」

「照我,反倒是『人在福中不知福』,才真是在享福。」

「爺叔,你的意思是一個人不必惜福?」

「不是,我不是這個意思。我是說:享福歸享福,發財歸發財,兩樁情不混在一,發財動腦,享福就不必管怎麼樣發財。」

「爺叔,」古應春笑:「你老人的話,我愈聽愈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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