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般的庭裏，午後兩三點鐘是一內最沉寂的一段時間，孩子們在學校裏，年輕人在外面工，裏剩老弱殘兵。曼楨裏就是這樣，有母親祖母在。這一午，衖堂裏來了個磨刀的，顧太太聽見他在那兒吆喝，便提著兩廚刀樓了。不一會，又來了，在樓梯便高聲喊：「媽，你猜誰來了？豫瑾來了！」顧老太太一時記不豫瑾是誰，模模糊糊問了聲：「唔，誰呀？」顧太太領著那客人已經走進來了。顧老太太一，原來是娘侄女兒的兒子，從前的長孫女兒有過婚約的張豫瑾。
豫瑾笑著叫了聲「姑外婆」。顧老太太不勝歡喜，：「你怎麼瘦了？」豫瑾笑：「概鄉來的人總顯又黑又瘦。」顧老太太：「你媽嗎？」豫瑾頓了一頓，還沒來及回答，顧太太便在旁邊說：「表姊已經故世了。」顧老太太驚：「啊？」顧太太：「剛才我見他袖子裹著黑紗，我就嚇了一跳！」
顧老太太呆呆望著豫瑾，：「這是幾時的？」豫瑾：「是今年三月裏。我沒寄訃聞來，我著等我海來的時候，我己來告訴姑外婆一聲。」他他母親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說。顧老太太不由老淚縱橫，：「哪兒的。像我們這樣老的倒不死，年紀輕輕的倒死了！」其實豫瑾的母親有五十幾歲了，不過在老太太的眼光中，的輩永遠是孩。
顧太太嘆：「表姊還是有福氣的，有豫瑾這樣一個兒子。」顧老太太點頭：「那倒是！豫瑾，我聽見說你做了醫院的院長了。年紀這樣輕，真了不。」豫瑾笑：「那算不了什麼。人說的，『鄉一，城裏七』。」顧太太笑：「你太謙虛了。從前你表舅舅在的時候，他就說你，說你了一定有息的。媽，你記？」當初就是因為丈夫對於豫瑾十分賞識，所曼璐許配給他的。
顧太太問：「你這次海來有什麼情嗎？」豫瑾：「我因為醫院裏添辦一點東西，我海來。」顧太太又問他住在什麼方，他說住在旅館裏，顧老太太便一口說：「那你就搬在這兒住了，在旅館裏總不方便。」顧太太忙附著，豫瑾遲疑了一，：「那太麻煩了吧？」顧太太笑：「不緊的——又不跟你客氣！你從前不住在我們的？」顧老太太：「真巧，剛巧有間屋子空著沒人住，樓有一人剛搬走。」顧太太又向豫瑾解釋：「年那時候曼璐嫁了，我們因為裏人少，所樓兩間房子分租了。」現在為止，他們始終沒有提曼璐。顧老太太跟著就說：「曼璐結婚了，你知吧？」豫瑾微笑：「我聽說的。吧？」顧老太太：「總算運氣，碰見這個人，待倒不錯。那姑爺挺會做生意的，現在他們己蓋了房子在虹橋路。」顧老太太對於曼璐嫁金龜婿這一回，始終認為是一個奇蹟，說是晚年最意的一樁，所一說就是一套。豫瑾一面聽，一面說：「噢。——噢。——那倒挺。」顧太太他那神氣有點不，像他對曼璐終未忘情。他不是知已經結婚了，概他決不會這兒來的，因為避嫌疑的緣故。
磨刀的在後門外哇啦哇啦喊，說刀磨了，顧太太忙身樓，豫瑾趁勢站身來告辭。他們婆媳倆又堅邀他來住，豫瑾笑：「，那麼今晚我就行李搬來，現在我還有點，別處一趟。」顧太太：「那麼你早點來，來吃飯。」
當晚，豫瑾從旅館裏兩件行李運顧，顧太太已經樓那間房收拾來了，笑著喊的兩個兒子：「偉民，傑民，來幫著拿拿東西。」豫瑾笑：「我己拿。」他箱子拎房間裏，兩個孩子跟進來了，站遠遠觀望著。顧太太：「這是瑾哥哥。傑民從前太了，概記不了，偉民你總該記的，你時候頂喜歡瑾哥哥了，他走了，你哭了一一夜，後來還給爸爸打了一頓——他給你鬧睡不著覺，火來了。」偉民現在已經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，長跟他母親一樣高了，聽見這話，不禁有些訕訕的，紅著臉不聲。
顧老太太這時候走進房來，笑：「東西待會兒再整理，先吃飯吧。」顧太太己廚房裏端菜，顧老太太領著豫瑾一同樓。今他們因為等著豫瑾，晚飯吃特別晚。曼楨吃過飯還教書，所等不及了，先盛了一碗飯坐在那裏吃著。豫瑾走進來，一見便怔住了。在最初的一剎那，他還當是曼璐——六七年前的曼璐。曼楨放碗筷，站身來笑：「瑾哥哥不認識我了吧？」豫瑾不意思說：正是因為太認識了，所望著發怔。他笑著說了聲：「是二妹吧？在別處見了，真不認識了。」顧老太太：「本來嗎，你從前見的時候，還沒有偉民呢。」
曼楨又筷子拿來，笑：「對不，我先吃了，因為我吃了飯還。」豫瑾盛了一碗白飯，搛了兩塊鹹白菜在那裏吃著，覺很不過意。等顧太太一碗碗的菜端了進來，曼楨已經吃完了。豫瑾便：「二妹再吃一點。」曼楨笑：「不吃了，我已經飽了。媽，我讓你坐。」站來，己倒了杯茶，靠在母親椅背慢慢喝著，見母親夾了一筷辣椒炒絲送豫瑾碗裏，便：「媽，你忘了，瑾哥哥不吃辣的。」顧太太笑：「噯喲，真的，我倒忘了。」顧老太太笑：「這孩子記倒。」們再不，所記的原因，是因為時候恨豫瑾奪的姊姊，知他不吃辣的，偏搶著替他盛飯，在碗底抹些辣醬。他當時總知是惡劇，但是這種他沒有放在，現在當忘乾乾淨淨了。他覺曼楨隔了這些年，還記他不愛吃什麼，是值驚異的。的聲容笑貌，每一個姿態動，對於他是這樣熟悉，是他這些年來魂夢中時時縈繞著的，現在眼前來了。命運真是殘酷的，這種殘酷，身受者於痛苦外，未始不覺內中有一絲甜蜜的滋味。
曼楨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。豫瑾卻一直有些惘惘的，過他在顧是一個常客，他們專給客人使的一種方圓的老式骨筷，尺寸特別長，捏在手裏特別沉重，他在他們一直慣這種筷子，現在又他們一老幼一桌吃飯了，少了一個曼璐。他不免有一種滄桑感，在那黃黯黯的燈光。
豫瑾在鄉養了早睡的習慣，九點半就睡了。顧太太在那裏等門，等曼楨回來，顧老太太今不瞌睡，盡坐著媳婦說話，說侄女兒的生前種種，說說又掉眼淚。又談豫瑾，婆媳倆異口同聲說他。顧太太：「所從前曼璐他們爹中他呢。——咳，是我們沒福氣，不該有這樣一個女婿。」顧老太太：「這種情是命中注定的。」顧太太：「豫瑾今年幾歲了？他跟曼璐同年的吧？他耽誤現在還沒結婚，我覺不過意。」顧老太太點頭：「不是嗎！他娘就這麼一個兒子，三十歲頭了還沒娶親，準怪我們呢，死的時候沒一個孫子給穿孝！」顧太太歎：「豫瑾這孩子呢是太癡了。」
兩人沉默了一會，們的思朝一條路子走。還是顧老太太嘴快，先說了來：「其實曼楨跟他是一對兒。」
顧太太低聲笑：「是呀，是曼楨給了他，報答他這一番情意，那就再沒有了。惜曼楨已經有了沈先生。」顧老太太搖搖頭，：「沈先生的情，我還沒準兒呢。認識了已經快兩年了，照這樣，不給他白耽誤了！」顧太太雖對世鈞這種態度有些不滿，但是究竟是己女兒的男朋友，覺不不替女兒辯護，便嘆了口氣，：「沈先生呢，人是個人，就是像脾氣有點不爽快。」顧老太太：「我說句粗話，這就是『佔著茅坑不拉屎』！」說著，呵呵笑來了。顧太太苦笑。
豫瑾住他們裏來的三晚，世鈞來了。那時候已經是晚飯後，豫瑾在他己房裏。曼楨告訴世鈞，現在有這樣一個人寄住在他們這裏，他是個醫生，在故鄉的一個城裏行醫。說：「有幾個醫生肯那種苦方工？他這種精神我覺很佩服。我們找他談談。」世鈞一同來豫瑾的房間裏，提許問題來問他，關於鄉的情形，城鎮的情形，對什麼感興趣。世鈞不免有一種本的妒意。他在旁邊默默聽著，不過他向來在生人面前不開口的，所曼楨不覺他的態度有什麼異樣。
他臨走的時候，曼楨送他來，便又告訴他關於豫瑾姊姊的一段歷史，：「這已經是七年前的了，他一直沒有結婚，必是因為他還不夠忘記。」世鈞笑：「哦，這人還這樣感情豐富，簡直是個情種子嘛！」曼楨笑：「是呀，說來像有點傻氣，我倒覺這是他的處。一個人不是有點傻氣，不會跑那種窮鄉僻壤的方辦醫院，幹那種吃力不討的情。」
世鈞沒說什麼。走衖堂口，他向點點頭，簡短說了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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