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九劃】 科學

馬橋人在嶺打柴,擔回來攤在坪裡曬乾了再燒。濕柴很重,擔在肩十分咬肩。我們知青後來一個主意,砍了柴後就攤在嶺曬,曬乾了,次砍柴時再來擔。每次是擔一次砍的柴,就是乾柴,擔子就輕一些。羅伯明說這個辦法,換了我的擔子試一試,眼睛瞪,說確實輕麼。

我說一半的水分蒸發了。

他放了我的擔子,還是擔著他剛砍的濕柴往嶺走。我有些奇怪,追問他,為何不試試我們的辦法?

「柴不擔了,這人橫直沒有什麼活頭了。」

「不是不擔,是擔科學一點。」

「什麼科學?還不就是學懶?你你們城裡的汽車、火車、飛機,哪一樣不是懶人來的?不是圖懶,何會那樣鬼名堂?」

一句話我堵一陣沒吐過氣來。

他又說:「科學來科學,吧,變馬鳴。」

他是指神仙府裡的主人。馬鳴住在那裡從來沒有過工,己的情不做,有時候找回來一點瓜菜,懶燒火,就生著吃。這樣生吃慣了,後找回來的米,嘎哧嘎哧放在嘴裡嚼,嚼嘴角全是粉渣。人笑他,他還有一套一套的講究,說煮熟了的東西不營養,山的老蟲豹子從來是生吃,勁比人,病比人少,有什麼不?他從來不擔尿桶,在己的腳當頭戳了一個牆洞,一根竹槽從屋裡接,有尿就往糟裡。他認為這樣比擔尿桶科學,水勢就低。堵塞不開導。

他一冬就不洗臉。臉結殼了,就手乾搓一,或者掰幾,刮幾,就掉一塊一塊的殼皮。他不說己怕冷水。反說人洗了臉不科學,一點油氣洗光了,傷皮。

更笑的是,他從溪裡挑一擔水回半個時辰,尤其是坡的時候,走著「」字路,扭過來拐過半還在半途中。站在坡的閒人奇怪,說你放了一擔水再唱戲不麼?馬鳴說:「你們曉什麼!這樣走才省力。詹祐當年在八達嶺修鐵路,就是修的『』字路。」

旁人不懂詹祐何許人。

「你們何會曉!」他一臉清高傲慢,不屑與眾人白費口舌的樣子,擔著他那兩桶水,依舊扭過來拐過,寶貴的氣力省神仙府了。

這後,人們說神仙府裡的桿子,一個比一個科學,那裡為科學院了。像,當馬橋人從馬鳴身體會「科學」一詞的含義時,不會對這個詞有的感。我懷疑,他們後來對面發來的一些科學種田冊子不,折紙片捲煙絲;他們對面一遍一遍關於科學餵豬的廣播無動於衷,甚至割了充當廣播線的鐵絲,來箍尿桶,是於一種理慣。就是說,對金剛們的嘲笑連坐了科學。有一次,馬橋的一夥漢子長樂街挑石灰,在公路遇一輛正在停車修理的客車,覺十分新奇。他們圍,情不禁手中扁擔客車殼子敲咚咚咚震響,眼已經端端的車殼捶癟了兩塊。躺在車底修車的司機氣鑽來罵,操著扳手打人,才馬橋人轟開。但馬橋漢子們抑制不住一種莫名的衝動,逃遠了,還回頭喊叫,撿石塊朝客車使勁扔過。

他們與司機無冤無仇。他們從無破壞的惡習,比方走過任何一戶人時決不會扁擔住牆或門敲打。他們為什麼一汽車面前就忍不住動手呢?我懷疑,他們嘻嘻笑笑的面,隱藏著一種他們己沒有意識的嫌惡——嫌惡一切新玩意,一切科學的果,一切來現代市的機械怪獸。在他們來,所謂現代市不是別的什麼,不過是一群科學亦即懶惰的人。

這場挑釁汽車的件歸罪於馬鳴,當有些牽強,不公正。但一個詞的理解過程不光是理智過程,是一個感覺過程,離不開這個詞在使環境裡與相關聯的具體形象、具體氛圍、具體實。這些東西常常在很程度決定了人們對這個詞的理解方向。「樣板戲」是一個糟糕的詞,但一個在樣板戲曲聲中獲了愛情或青春記憶的人,一聽這個詞會激動不已豪情澎湃。「批判」、「立場」、「專案」等並不是什麼壞詞,但領教過「文革」紅色恐怖的人,一聽這些詞會不寒慄深惡痛絕。對這些詞實際理解的定型,長遠影響一個人或一個民族今後的理狀態生存選擇,卻不是這些詞的字面意思所負責的。那麼,「科學」這個詞,既不對羅伯等馬橋人猖狂詆毀科學的言論負責,不對馬橋漢子們在公路抄扁擔對科學果群攻的偶發件負責。

誰來負責呢?是誰使「科學」為了馬橋人唯恐避不及的邪惡?

我說,應該負責的,不僅僅是馬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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