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話

這個詞有三個意義;

(一)指現代漢語,與文言文相對的一種口語化語言。

(二)指不重甚至是不較真坐實的閒談,說著樂一樂已。甚至是一種欺誑,比「捏白」。在這裡,「白」顯遠離了「平白」、「明白」的所指,凸現了無實效、無意義及非德的品格,充其量是一些「說了白說」的戲言。

(三)在馬橋語言中,讀「白」為Pa,與「伯」同音,所白話是怕話,在很時候是說種怪故罪案故,給聽眾一種刺激享受。

馬橋人的白話,同四川人的擺龍門陣。這種活動在夜晚或雨進行,是消閒的一種方式,使我不不懷疑,中國的白話文一開始就是在這種陰沉的茅簷萌生,根植於一些奇聞異錄尋常取樂的話題,甚至是一些恐怖話題。莊子說瑣碎淺薄的言語,班固說定義為「街談巷議聽塗說」,體接近這種狀況。從魏晉時代的《搜神記》清初的《聊齋誌異》,為白話的原脈,確實是充滿著荒誕不經的神魔專案,一次次打擊聽眾怕的神經。在這裡,沒有經邦綸國的兼濟,沒有清寡慾的獨善。與文言文不同的是,白話從來不被視為高貴的語言,從來沒有引導激情指示精神終極的力。

白話幾乎是一種日常消費品,一種市井語。它在近代來受西方語言的改造,獲身熟完整的形態後,並沒有改變很人對它的價值歧視——至少在馬橋人的詞典裡,至少在九十年代前,白話就是白話,明白的話就是白說的話,捏白的話,它仍是與任何嚴肅宏的主題無關,仍是「街談巷議聽塗說」的代名詞。馬橋人還沒有感有一種緊迫的必,新的十名,述「白」的三種含義清晰區別開來,走概念的混沌。許,他們認為是一些卑的人,一些無知無識的粗人。他們進入一種低俗毫無效的「白」,進入語言的墜落——無異於對己了一次語言的降罪放逐。在他們來,真正的知識似乎另一種神秘的深不測的語言來表達,不由他們來表達。

在他們的猜測裡,除了先人遺落來的零星言詞,那種語言許已經消失了、那種神示的語言許隱適於巫公的符咒,夢婆的症語,隱遁於的雷聲雨聲,他們不懂。

他們很瘦,膚色很黑,骨節很硬但眼珠頭髮發黃。他們讓了語言的最高治權,讓給他們不知的人,後埋頭走完己的生存。不幸的是,我的說嘗試,我青年時代最重的語言記憶,就是從他們白話的哺育開始,來他們在晚或雨裡,三五群的人蜷縮著身子,樂滋滋流一些胡說八。因為這個無法更改的身,我的說肯定被他們付一笑,當對世人毫無益處的一篇篇廢話。從某種意義來說,我感謝他們的提醒蔑視。不管我是麼喜歡說的這種形式,說畢竟是說,是說。人類已經有了無數麗的說,但波黑、中東的戰爭說打就還是在打。讀過歌德防斯安夫斯基的納粹照樣殺人,讀過曹雪芹魯迅的奸商照樣行騙。說的是不應該過於誇的。

更進一步說,不僅是說,所有的語言不過是語言,不過是一些描述實的符號,就像鐘錶是描述時間的符號。不管鐘錶是何塑造了我們對時間的感覺,塑造了我們所瞭解的時間,但鐘錶依不是時間。即使所有的鐘錶砸碎了,即使所有的計時工具砸碎了,時間仍會照樣進行。因此我們應該說,所有的語言是嚴格意義的「白話」,不應該過於誇。

十年來,我不為,寫過一些說。從本質說,我沒有比馬橋人做更,一本一本的說,其實就像復查此刻正在做的情——他量了量我們今挖洞的進度,鬆了口氣。「口閉臭啦,講點白話吧。」他丟掉扁擔,伸了伸胳膊,興高采烈一笑。

洞裡很暖。我們不加衣,膝蓋抵著膝蓋,斜躺在鬆軟的散土,盯著洞壁飄忽的昏燈。

「你給我講一段麼。」

「你先講。」

「你先講。你了那些書,肯定了白話。」

我覺這句話像有點問題,但不知何更正。

「吧,我講一段本義的笑話算了。個月搞民兵訓練,你開會了。他竄曬穀坪來,說我的口令喊沒有勁,我站在邊,他是何喊的。他喊『向左轉』,又喊『向右轉』,喊『向後轉』,最後喊『向前——轉』。六崽他們幾個身子幾歪幾歪,不曉何向前轉,本義就瞪眼睛,朝畫著圓圈,說你們車過來呀,車過來呀——」

復查哈哈笑,腦袋砸洞壁。

「,我來說一個吧。」他興沖沖潤了潤嗓門,說一個鬼故。他說雙龍那邊有一個人,傍山造屋,造了一個高高的吊樓。他住在樓,有一晚一覺醒來,見窗戶外有腦殼東張西望,為是賊,後來一不對頭,他是睡在樓,窗戶離足有兩米來高,這個賊何有這麼長的腳呢?他摸手電筒,猛一打開,你猜怎麼樣?

「怎麼樣?」我寒毛豎來了。

「這個賊沒有眼睛,沒有鼻子嘴巴,臉是個光板子……

洞口有了腳步聲。聽一聽,知是房英從裡轉回來了。剛才說回拿一點粑粑吃。

復查撕著手裡尚有熱汽的粑粑,笑著說,「我們在說鬼,你聽不聽?」

急急「嗯」了一聲,腳步聲朝黑暗中進。

「外面有鬼呵,你不怕?」

腳步聲停止了。

復查嘿嘿一樂。

「外面落雪了吧?」

沒有回答。

「快亮了吧?」

還是沒有。

「了了,我們不說鬼了,你坐進來些,這裡暖。」

靜了片刻,悉悉娑娑的聲音近了一點。但我還是沒有見房英,有鞋的一個金屬扣環浮黑暗,閃爍了一。於是我知的一隻腳離我不遠了。

不知什麼時候,腦門頂有咚的一聲,過了一陣,又沉沉咚了一,震燈火一晃,但聲音不像是來腦門頂,是來前面,或者是左邊,是右邊,是所有的方向。復查神色有點緊張,問我這是怎麼回。我說不曉。他說這面是山,是晚,不應該有什麼聲音。我說是不應該有什麼聲音。他說是不是我們挖墳墓裡來了?真碰鬼了?我說我不信。他說老班子們說過,子嶺原來有一個洞,通江,是不是我們挖通了?說不定外面就是北京,或者國呢?我說虧你還讀了中學,這才挖了幾十米?恐怕還沒有挖本仁旁邊的那個糞棚子。

他慚愧笑了笑,說他有時候百思不其解,隔遠,為什麼永遠就是那麼遠呢?隔久,為什麼永遠就是那麼久呢?就沒有一個辦法,比方說挖洞的辦法,一挖就挖另一個世界?

這是我時候的幻——常常腦袋鑽進被子裡,希望從被子的那一頭鑽來時,一眼見什麼明亮的奇蹟。

我們等待新的聲音,呆了一陣,倒什麼沒有了。

復查掃興打了一個哈欠,「算了,時間差不了,散工吧。」

我說:「你端燈。」

他說:「你穿衣,外面冷。」

燈火移了我背後。於是,我的身影在我前面突無限放,我一口吞了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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