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焰

這個詞抽象且模糊，很難有什麼確義。果你說你不相信鬼，沒有見過鬼，馬橋人就會一口咬定。那是你「火焰」太高的緣故。

什麼是火焰呢？

果這個問題不回答，換一種提問的方式：什麼人的火焰高呢？馬橋人會說：城裡的人，讀書人，發了財的人，男人，壯年人，沒生病的人，公人，在白的人，無災無難的人，靠近公路的人，在晴的人，在平川的人，親友的人，剛吃飽的人……當還有不信鬼的人。

這裡涉及的，幾乎是人生問題的全部。

揣測推導他們的意思，火焰通常是指一種狀態：在人生所有相對弱勢的處境裡，人的火焰便低微了，熄滅了，於是眼前就有鬼魅叢生。所謂「窮人見鬼」的俗語，概就是這個意思。我了我的母親，是讀過新學的，當過教師，從來不相信鬼。一九八一年夏因為背長了一個毒疔，病常常處於半昏迷狀態，於是就見了鬼。半夜裡驚恐叫來，哆哆嗦嗦退縮床角，說門後裡有一個人，姓王的婦人，是來謀害的鬼，我拿菜刀殺死——這樣的情況一再現在那一刻，我了「火焰」這個詞。我，現在肯定是火焰太低了，所見了我無法見的東西，進入了我無法進入的世界。

後來並不記發生過的。

知識力無疑是火焰的重內容一，是現實生活中強勢者的標誌，它推動了革命、科學與經濟發展，所及處，鬼影煙消，鬼話雲散，前面一片陽光。問題在於，果像馬橋人理解的那樣，火焰是相對言，強勢在更強勢面前了弱勢，那麼驅鬼就差不是一個不過於樂觀期待的目標。知識力受挫的時候，不夠的時候，在強現實面前分崩瓦解的時候。我的母親是不信鬼的。當的理智無法抵擋一個毒疔的時候，鬼就來了。現代人是不相信鬼的，當他們的理智量無法解決戰爭、貧困、污染、冷漠類難題的時候，無法消除內中沉重的焦慮的時候，即便在二十世紀最科學最發達的市裡，會有形形色色鬼的迷信復活。即便在較為徹底的某些無鬼論者那裡，在完全知識化的現代人那裡，有鬼的形象（請一現代派的繪畫），有鬼的聲音（請一現代派的音樂），有鬼的邏輯（請一現代派的超現實詩歌或說）……從某種意義來說，現代主義文化是這個世紀暗生的最鬼域一，是鬧神鬧鬼的學院版本，源於現代社會裡火焰低的人：鄉的人，讀書少的人，貧窮的人，女人、兒童老人，生病的人，遭災遭難的人，非公人，不靠公路的人，親友少的人，在夜晚的人，在雨的人，不在平川的人，正在餓著的人……還包括相信鬼的人。

查一查每一位重現代主義藝術的傳記，不難發現，述火焰低的人那裡，常常有他們的身影閃亮的眼眸。

我是無鬼論者。我常常說，馬橋人發現的鬼，包括他們發現的外來鬼，說馬橋話，不會說普通話，更不會說英語或法語，見沒有超發現者的知識範圍。這使我有理由相信，鬼是人們己造來的。許它是一種幻覺，一種象，在人們體虛弱（我的母親）或精神虛弱（絕望的現代派）的時候產生，同人們做夢、醉酒、吸毒後發生的情況差不。

面對鬼，其實就是面對我們己的虛弱。

這是理解火焰的思路一。

因此，我懷疑馬橋人根本沒有發生過一個所謂黑丹子的故（參見詞條「走鬼親」），根本沒有什麼鐵香的轉世。在我重返馬橋的時候，復查就斷否認這個故的真實，斥為妖言惑眾，無稽談。我相信復查的話。當，我並不是懷疑那些聲稱親眼見了黑丹子的人是蓄意騙我，不，他們許沒有這個必。我是從他們七零八落且互相矛盾的描述片斷裡，了這個故的疑。我曾經追問故的結局：黑丹子現在哪裡？還會來馬橋麼？他們支支吾吾。有的說，黑丹子吃了紅鯉魚，吃了這種魚的人就記不前世的了，不會再來了。有的說，黑丹子跟著舅舅南邊沿海城市賺錢了，找不了。還有人說，黑丹子怕本義——這種說法的意思是；沒有臉面沒有勇氣再來了。等等。

沒有一個確切的結局。當不需一個確切的結局，讓我來一一較真。我毫不懷疑，整個故不過是他們火焰低迷時的產物，是他們一個共同的夢幻，就像我母親在病重時的一切。

人們希望見什麼的時候，這個什麼總有一就會現。人們兩種手段實現這個什麼：火焰高的時候，革命、科學經濟發展；火焰低的時候，夢幻。

人人是不一樣的。果我不提高數馬橋人的火焰，我，我沒有理由剝奪他們夢幻的權利，沒有理由妨礙他們像他們的鐵香重新返回馬橋，與他的嫂嫂越過生死界在荷塘邊抱頭痛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