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部分 死水微瀾 十三

當義團、紅燈教、董福祥,攻打使館的消息,潮來時,這安定有死水般的古城,雖清風拂過水面,微微了一點漣漪,但是官場裏首先不驚惶,做生的仍是做生意,居、行樂、吃鴉片煙的,仍是居他的,行他的樂,吃他的鴉片煙,消息傳布,又不很快;所各處人依是微瀾的死水,沒有一點動象。

沒有動象,不過說沒有激盪水底的動象,水面微瀾的動,底是有的,底推動一個人來,是誰呢?陸茂林!

陸茂林雖說是見女人就愛,但他對於劉三金,底愛狠些。劉三金回石橋,他追石橋,劉三金回內江,他追內江,劉三金越討厭他,他越是纏綿,越是不丟手。直今年三月初,劉三金瞞著他向滬州一溜,他帶的錢差不使完了,才罵一場婊子無情,忿忿數著石板,奔回故鄉。

回來後,發現蔡嫂與羅歪嘴的勾扯,他不禁生了一點野,迷戀劉三金的腸,逐漸冷淡來。對於蔡嫂,就不似從前那樣拘泥,並且加倍親熱來。每來喝一杯燒酒,是常課,有時還賴臉皮,跑內貨間,躺在羅歪嘴的煙鋪,瞇著一雙近視眼,找許話同蔡嫂說。居同他有說有笑,毫沒有討厭他的樣子,並極高興同他談說劉三金。

他在不久間,查覺蔡嫂對於他,竟比劉三金對他還。比有一次,他特為在趕場市攤買了一根玉關刀插針,不過花三錢銀子,趁羅歪嘴諸人未在側時,送與,很為高興,登時就插在髮纂側邊,拿手摸了摸,笑嘻嘻向他了幾聲謝。他當癢了,便張開兩臂,將抱著,親嘴;雖是推讓著不肯,底拿臉頰輕輕挨了他一,這已經比劉三金溫柔了。還有一次,是金娃子的周月,羅歪嘴叫了一個廚子,來熱熱鬧鬧的辦了一桌席,二毛爺夫婦來了,他趁此送了金娃子一堂銀子打的羅漢帽裏,又送了一對玉帽鬢。收了,吃酒時,竟特為提說來,說他的禮重,親給他斟了三次酒,給羅歪嘴他們才斟了兩次。他更相信蔡嫂裏,是有了他了,便便就同敘一敘的。

光是蔡興順與羅歪嘴兩個,他信或者還掩過他們的耳目。最討厭的還有張占魁等人,總是常常守在旁邊,他對蔡嫂稍為親密一點,張占魁就遞話給他,意思叫他穩重點!蔡嫂是羅哥愛的,不比別的賣貨,讓他撿魌頭①!倘若犯了規矩,定叫他碰刀尖的!

他那死?雖更在一無人時候,蔡嫂靠著櫃檯告訴他:「你的情,我是曉的。現在我的身,我的,已叫羅哥全占了。他嫉妒很,是曉你了我的歹意,你會遭他的毒手的。說老實話,他那樣的愛我,我不忍欺負他,你我的情,等來世再敘的了!……」

及至又遭了的一次比較嚴重的拒絕,並且說:「你再敢這樣對我沒規矩,我一定告訴羅哥,叫你不死!我已說過,你的情我是曉的,是我這輩子酬答你,那卻不行!」他哭著:「你不我害單相思死嗎?」「我不拉這個命債,你走開了!」加張占魁又向他遞了一番話,他才懷有著為是傷透了的,四處閒蕩了。

他離開回鎮時,彷彿聽見羅歪嘴他們說北京城義團打洋人的話,並會在茶鋪裏高談闊論說:「北京城打來了,我們這裏為啥子不動手呢?這個時候,難我們還害怕洋人嗎?吃教的東西,更惡,若是動了手,我先鴆吃教的!」他曉羅歪嘴吃過教民的虧,借此報復,是理所當。不過他那時裏別有所注,於他們的言語行動,卻不很留意。

有一,他在省城一茶鋪裏喫茶,忽覺隔桌有一個人在端詳他,他留了,瞇著眼睛,仔細一瞧。那人竟走過來,站在桌跟前問:「借問一聲,尊駕是姓陸嗎?」

他這才認清楚了,忙站來讓坐:「咦!罪!罪!我的眼睛太不行!顧三貢爺嗎?幸會啦!請坐!……拿一碗茶來!」

顧在一月前曾經受過很深的痛苦,比死老婆,掉女兒,己害病時,還甚。因為在往的歹運裏,他底還有田有房,無論何,有個隱庇他的身子,還有阿三阿龍兩個相依的長年。怪己報仇,受了鍾嫂的吹噓,跑奉了教,算將來!四月初奉教,四月底就著伯通知親族,在祠堂裏告祖,將他攆祠堂。五月中,北京義團的風聲傳來,生怕像北京一樣,著人當二毛子殺掉,連忙跑進城來,無處安身,暫時擠在一個教友裏。兩路口的田農莊,連一條水牛,全被伯佔,說是既攆了祠堂,則祖宗所遺留的,便該充公,阿三阿龍著攆了。葬在祖墳埂子外的老婆的棺材,著伯叫人破土取,拋在水溝旁邊,說是有礙風水。並且四處向人說,是不肖子孫,辱沒了祖宗的子孫,攆祠堂,田屋充公,還太罪輕了,應該告官府,處活埋罪,才消祖宗的氣。鍾哥一搬走了,不知跡。算來,不過一百,顧竟從一個糧戶,變為一條光棍,何因至此?則為奉洋教!

此來,洋教真不該奉!真是邪教!奉了就霉人!不奉了罷,的,但是誰相信?向伯悔過,請他准其重進祠堂,田產房屋還他,夠嗎?誰擔保?找人商量,最商量的,有鍾嫂,往那裏了呢?他喪氣已極,便向所擠住的那位教友訴苦。教友不替他解愁,叫他求教於姜牧師。

姜牧師很嚴肅的告訴他,這全不緊,他須真真意的信帝,愛耶穌,耶穌會使他的伯醒悟,將佔了的田產房屋,加倍奉還他;他的仇人,會受嚴厲的懲罰的。「我們是耶穌的兒女,我們須信賴祂,祂不會辜負祂的兒女的。」

他裏雖稍為安寧了一點,但他問:「耶穌幾時才顯靈呢?」姜牧師則不答,叫他請教曾師母。

曾師母的佃客雖走沒有蹤跡,但仍是那樣沒有的樣子,蓬蓬鬆鬆的梳了一個頭,厚厚塗了一臉粉,穿了件很薄的單衫,挺肥肥的一段身軀,搖著一柄雕翎扇子,斯斯文文向他說:「你愁甚麼?等外國人打了勝仗,那些邪教土匪滅了,西太與光緒捉住,那個還敢強佔你的產業,是不是呢?」

他詫異:「洋人還打勝仗,光緒皇帝捉住?外面不是人人在說師兄殺了少洋人,今又加了董福祥董軍門,洋人在打敗仗!」

曾師母咧鮮紅的嘴皮一笑:「這些是謠言,是邪教人造來駭人的,是不是呢?告訴你一句真話,昨史先生親向我說過,清朝是該滅了,惹了這種滔禍,是不是呢?外國兵已經在路了,一北京,中國全是外國人的了!……」

他懵懵懂懂的問:「我們省呢?」

一隻肥粗的手,舉一隻茶杯,半杯濃黑的東西,一仰喝完,又雪白的手帕子,將嘴輕輕的觸了觸,點著頭,很的:「是外國人的了,是不是呢?不曉分在那國人手裏?其分在國英國手裏,史先生就是四川制臺了,很的官,是不是呢?其史先生做了制臺,我們全是他的人,不再是清朝的百姓,是不是呢?我們教會裏的人,全是官,做了官,甚麼有甚麼,怎麼樣便怎麼樣了,是不是呢?……」

這,卻使顧為安慰。懷開展了,眉頭放寬了,從早來,就計劃做了官後,做些甚麼情。報復伯,報復羅歪嘴,還兩通海捕文書,一通捉拿劉三金,一通查訪招弟,並派人打探正月十一夜與羅歪嘴他們一走的那女人是甚麼人,差不每早,這計劃在裏頭暗暗複誦一遍,差不計劃背熟了,洋兵還未打北京。他真有點等不,又跑問曾師母。曾師母依蕭蕭閒閒的叫他等著。

他在等待期中,膽子了些,敢於街走動了。又因所擠住的教友太窄,氣熱來了,不一晚蟄在那屋裏。有人告訴他,滿城裏最清靜,最涼爽,在那裏又不怕碰見甚麼人,又乘涼睡覺,於是他每日吃了飯後,便從西御街走進滿城的東門。果一矮矮的城牆隔,頓兩個世界:城這面,全是房屋,全是鋪店,全是石板街,街全是人,眼睛中不見一點綠意。一進滿城,見處是樹木,有參的樹,有一叢一叢密不透的灌木,左右前後,全是一片綠。綠蔭當中,長伸著一條很寬的土,兩畔全是矮矮的黃土牆,牆內全是花樹,掩映著矮矮幾間屋;並且坡塘很,塘裏種有荷花。人真少!比在城裏,任憑你走往那條街,沒有不碰見行人的,在幾條熱鬧街中,那裏更是肩臂相摩了;滿城裏,則你走完一條胡同,未見就遇見一個人;遇見的人,並不像城裏那般行人,除了老酸斯文人外,誰不是急急忙忙的在走?這裏的人,男的哩,半提著鳥籠,肩著釣竿,女的哩,則豎著腰肢,梳著子頭,穿著長袍,靸著沒後跟的鞋,叼著長葉子煙竿,慢慢的走著;一句話說完,滿城是另一個世界,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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