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部分 交流 五

有一,張占魁在午晌吃了飯後,來向羅歪嘴說,兩路口有一個土糧戶,叫顧的,是顧根顧貢爺的三兄弟。不知因為甚麼原故,忽捐一個官做做,已經錢準備了,省兌,因為他那經手此的親戚,忽了差走了,他的便擱了來。有人約他廳子賭博,居贏了幾百兩銀子。他因為老婆病,既贏了錢,便在省城討個老婆。現在已叫人他約了來,這筆生意,做嗎不做?

回鎮的場合,本來是硬掙的,因為片官不行,吃不住臺,近幾個月來見冷落。所當主人的,不免慌來,本不必鴆①豬剝狗皮的,但是不不破戒,假使有豬來,就姑且鴆一遭兒。這是羅歪嘴感慨餘,偶爾向張占魁說過。

論主人,本來是朱爺。因為他歲數既,又因一件了不清的務,弄灰意懶。全部給羅管主持,己拿一部分本分錢。

羅歪嘴底是正派人,別種手段弄錢,乃至坐分肥,凡為的,他做安理。獨於在場合做手腳,但凡顧面子的,總非議為不,這是他歷來聽慣了的;平日持,很謹飭,此際不不破戒,說不良問題,是覺習慣有點不;所張占魁來問及時,很令他遲疑了一會。

「你底摸清楚了不曾?是那一路的人?不會有後患罷?」

張占魁哈哈一笑:「你哥子太了!的,我又為啥子不做乾淨呢?我,你哥子既不願背聲色,那麼,就不必頭,讓我同商量著做,不?」

羅歪嘴煙槍一丟,坐將來,兩眼睜的:「你老弟說的啥子話?現在還沒有鬧叫你來乘火②的時候!……」

張占魁己知說的話失了格,赧赧的不再說。卻是虧這麼一激,情決定了,羅歪嘴便提兵調將來。

壓紅黑寶的,說硬就硬,說軟就軟,無論你的門路再精,你輸你總輸的。何況顧並不精於此,他所的,乃在女色。因此,他一被引雲集棧後院一個房間時,剛裝銀子的鞘馬一放在床,劉三金早就格外打扮來,低著頭從門口走過。他是懂的,一眼瞟過,就清楚這是甚麼人,遂問張占魁:「這裏還有玩嗎?」

張占魁笑著點了點頭,遂隔窗子喊:「老三!這裏來!有個朋友你!」

聽見應了一聲,依同幾個男子在那裏說話,不見人進來。

顧站來,抱著水煙袋,走窗子邊一。正在院壩裏,一隻方凳放的白銅盆內洗手,旁邊站了兩個高長子,一個近視眼的男子,不知嘁嘁喳喳,在說些甚麼。見仰頭哈哈一笑,兩隻眼睛,瞇了一線;舉一雙水淋淋的白手,捧著向那近視眼的臉一灑,回頭便向耳房裏奔。剛轉身時,順便向這邊窗子一望,一抹過,彷彿是故意送來的一個眼風,那近視眼跟著奔了。

他像失了神的一般,延著頸項,向耳房那邊呆。直張占魁邀他耳房裏坐,他方訕訕的:「嗎?」

那近視眼見他們進來,才丟開手,向一張床鋪的煙盤邊一躺。

哩,正拿著一張細毛葛巾在揩手,笑泥了。

張占魁很莊重的向:「老三,我給你對識一。這是兩路口的顧三貢爺,郫縣的糧戶,又是個捨花錢的爺。生生的巴結子,是巴結了,顧三貢爺現正討老婆哩!」

劉三金著顧笑,毛葛巾一拂,剛拂在他臉,才開口招呼:「哎喲!失了手!莫見怪啦!……燒煙的不?這邊躺,我來生燒個泡子賠禮,使嗎?」

顧雖是個糧戶,雖是常常在省裏混,雖是有做官的親戚,雖進過衙門,雖己有做官的腸,雖己常鬧點官派,無徹頭徹腳,周身土氣,人所挖苦的苕氣③。年紀雖三十五歲,因為皮膚糙黑,與他的長年阿三一樣,竟像四十外的人;眉目五官,還端正,是沒一點清秀氣。尤其表現他土苕的,就是那一身雖是細料子顏色極不調的衣服:醬色平縐的薄棉袍,繫了條雪青湖縐腰帶,套了件茶青舊摹本的領架,這已令人一望知其為鄉人了;加一雙米色摹本套褲,青絨老公鞋,又是灰塵撲撲的,棉袍的油漬,領架背一塊被髮辮拖污的垢痕,又知是個不潔的土糧戶;更無論其頭髮剃絕高,又不打圍辮,又不留劉海,髮辮更是又黃又膩的一條毛蟲。手,簡直是長年的手,指頭粗短,幾分長的指甲,全是黑垢漬滿了。

劉三金躺在他對面燒煙時,這樣他的外表端詳了一番,又不深不淺的同他談了一會,問了他一些話,遂完全他這個人清楚了:土氣,務外,高,膽,並且沒見識,不知趣;取的,就是愛嫖,捨花錢;比才稍稍了一點甜頭,在羅歪嘴等老手來,不過是應有的過場,他竟有點顛倒來。劉三金遂又他嫖不高超,並且頂容易著迷。

那夜,一場賭博來,是顧做莊,贏了五十幾兩。在三更後安宿時,——鄉場的場合,不比城內廳子,是無明無夜的,頂晏在三更時分,就收了場。——劉三金特為他床來喜,兩個人狂了一會,不但了他兩個錠,並且還許了他,是真愛,明再商量,跟他走的。

二,又賭,又做莊。輸了,不,不過三百兩,還沒有傷老本。夜裏,給了劉三金一隻銀手釧。不,說是:「你今輸了,我怎個還意思你的東西!」這是不見外的表示,使他覺劉三金的腸太。當夜求來陪個通宵,又不肯,說:「將來日子長哩!我現在還是別個的人。」因又同他談常與身世來,親密!

三後,顧輸了個精光,不算甚麼,是手氣不。向片官書押畫字借了五百兩,依輸了。甚至何輸的,他不知,中所盤旋的,在劉三金跟他回後,何的過日子。

有錢場,沒錢場,這是規矩,顧是懂規矩的,便單獨來找劉三金。劉三金滿臉苦相的告訴他:在內江時,欠了一筆債,因為還不,才逼來跑碼頭。昨,那債主打聽著趕此,若是還不,打官司。的債呢?不,連本帶利六百兩。

「罕!六百兩,你為啥前幾不說?」

「我說你是蠢人,真真蠢不贏氣!我前幾就料債主會來嗎?那我不是諸葛亮未來先知了?」

顧蹙眉頭:「那又怎個辦呢?著你打官司嗎?」

「你就再弄不六百兩了麼?」

「說不容易!那一筆二十畝田押借來的銀子,你不是見輸光了,不夠,還借了片官二百兩?這又拚著幾畝田不算,才押借!今算來,不過剩三十來畝方了,那夠呢?」

劉三金咬著嘴皮一笑:「興就夠,你替我帳還了,你一人又吃啥子呢?你還我跟著你,跟你餓飯嗎?」

顧竟像著了催眠術一樣,睜著眼,哆著嘴,說不話來。

劉三金又正顏正色的:「算了罷!我你替我不啥子法來,吊頸找樹子。算了罷!你走你的陽關,我過我的獨木橋,……」

顧抓住的手:「那你是不跟我了!……你前不是明明白白的答應過我,……不管樣願意跟我,……今就翻悔了!……那不行!……那不行!……」

手摔開,聲說:「你這人才橫哩!我答應跟你,寫過啥子約據嗎!像你這蠢東西,你就立時立刻拿六百兩銀子,我不會同你一樣的蠢,跟著你受活罪啦!……」

場合的人,便吆喝來:「是啥東西?撒豪④撒老子們眼皮底來了!」

顧原有幾分渾的,牛一發,不顧一切,衝著場合吵了來。因為口頭不乾淨,說場合不硬掙,耍了手腳,燙了他的毛子;一面又夾七夾八的劉三金拉扯在裏頭罵。

羅歪嘴站了來,一直逼他跟前問:「你雜種是拆老子的臺?」刷的一掌,恰就打在臉。

他當還手,當挨了一頓躉打,當又被人做做歹的拉勸來。領架扯了兩片,棉袍扯了個稀爛,逃場口,已是入夜久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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者注:

①鴆:川語,凡謂害人或玩弄人使人吃虧,皆曰鴆人。

②乘火:四川方言,負責任曰乘住,有擔當曰乘火。

③苕氣:俗語,譏鄉人與外縣人土頭土腦者曰帶苕氣,或曰土苕樣子,意若曰鄉的人是賴紅苕為生的,米麥乃是城裏人食品。

④撒豪:俗語,逞強濫威力謂撒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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