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歪嘴端著酒杯，忽向張占魁嘆：「我們碼頭，是幾十年的一個堂口，近來的場合，怎個有點不對啦！……」於是，他們遂說《海底》①的內行話來。陸茂林因為習久了，略略懂一點，知羅歪嘴他們所說，意是：回鎮的賭場，因為片官不行，吃不住，近來頗有點冷淡象，打算另找個片官來，語氣間，有歸罪劉三金過於胡鬧處。羅歪嘴不開口，概因為發生了一點今昔感，不由了余樹南余爺的聲光，因：「這是運氣！比省城文武會，在余爺沒有死時，是何等威風！正府街元通寺的場合，你們該曉，從正月破五過後二打開，一直鬧熱年三十夜過方。單是片官，有幾十個。余爺照規矩每有五個銀子的進項，不說別的，聯封幾十個碼頭，誰不他的處？今哩衰了！……」
於是話頭就搭余樹南的題材：十五歲就敢在省城街，提刀給人報仇，左手拇指砍斷。十八歲就當了文武會的舵子，同堂爺有鬍鬚全白了的，當其在三翎子王伯病榻前，聽王伯託付後時，那一個不甘情願的跪在，當賭咒，聽從余哥的指揮！余爺當了五十四年的舵子，聲光及於全省，但是說來哩，文未當過差人，武未當過壯勇，平生找的錢豈少哉，是繃了蘇氣，五堂的哥弟，那一個沒有沾過他的處！拿古人比來，簡直就是梁山泊的宋江。惜在承平時候，方又不比梁山泊，所沒有頭做一番，拿他救王立堂王爺一件來說，就直夠人佩服死。
經劉三金一問這的原委，羅歪嘴便慷慨激昂的像說評書般講了來。
他說的是王立堂是灌縣一個武舉人，又是仁字號②一個爺。本是有點當的，因為愛賭，輸了一個精光，於是就偶爾做點打劫舍的生意。有一次，搶一姓馬的，或者失手罷，一刀主殺死了。被主兒子頂頭告在縣裏，王爺跑灘，奔資陽縣躲住，已是幾年了。因為馬兒子報仇切，花錢打聽來。於是，親身帶人來，向巡防營說通，一就王立堂捉獲了，送縣裏，遞解回籍歸案辦罪。
他繼續說的是早有人報信給余爺了，為像他兩人的情，及余爺的素，必立時立刻，調遣隊伍，半路囚籠劫了的，或者資陽縣設法的。卻不料余爺竟像沒有此一樣，每依一早就華陽縣門口常坐的茶館中喫茶，偶爾場合走走。口頭毫不提說，意態很蕭，著急不了，又不向他說，知他絕不是不管的，有一早晨，他仍茶館裏喫茶，忽向街一個過路的伙子喊：「李老九！」那伙子見是余爺，趕忙走來招呼：「余爺，茶錢！」余爺叫他坐，問他當卡差的還不？「你余爺知的，哩，一有三幾串錢，還過！」余爺說：「老弟，據我來，站衙門當公的，十有八九，總損陰德。像你老弟這個品貌，當一輩子卡差，不免惜了。是你老弟願意向，倒是來跟著我，還有個頭日子。」余爺豈是輕容易喊人老弟的？並且余爺有意提拔你，就算你運氣來了。李老九當時就磕頭，願意跟隨余爺，立刻就接受了余爺五個銀子，衣服鞋帽全換了，居變了一個樣兒！
劉三金不耐煩的站了來：「囉囉唆唆，盡說空話，一點不聽！我走動一了！」走櫃檯前，先將金娃子逗了幾，便與蔡嫂談了來。不過幾句，蔡嫂居脫略了些，竟身喊蔡興順代坐一坐櫃檯，抱著金娃子，側身來，同劉三金往內貨間。
陸茂林筷子在盤子邊一敲：「三兒真厲害，公蔡掌櫃娘摶了！這一半，蔡掌櫃娘老不甚高興的。我真不懂，婆娘為啥子見了當婊子的這樣不！」
張占魁：「不是不，恐怕是吃醋！……」
兩個女人的笑聲，一直從臥室紙窗隙間漏，像正講著一件甚麼笑的故一樣。
田長子：「婆娘的脾氣，我們不懂，管們的！羅哥，還是講我們的話罷。」
張占魁：「我曉，李爺就是這一件被栽培來了！……」
田長子攔住他：「莫打岔！這龍門陣，我總沒有聽全過，羅哥，你說嘛！」
土盤子他師父的葉子煙竿遞來，羅歪嘴接著，咂燃。街的人漸漸少了，遠遠傳來了一些划拳聲音。
他仰在椅背，一隻腳登著桌邊，慢慢說：「李老九跟著余爺幾，雖在場合走動，卻並沒有跟他對識，沒有說過栽培他的話。有一夜晚，余爺忽吩咐他：『明一早，跟我喊一乘轎子，喊兩個摔手③，你跟我東門外吃碗茶。』
「二，不及吃早飯，余爺就帶著李老九東門外，挨近田坎的碼頭。余爺藏在一很深的飯鋪裏頭，喊李老九探，有簡州遞解來的囚籠，便將解差跟我請來，說正府街余爺有話說。時候算剛斗筍，解差才，聽說是余爺招呼，跟著就跑了進來。余爺言不煩？，說：『王立堂王爺雖是栽了④，我們的義氣，不不搭手。但於你二位無干，華陽縣的回批，包你們手。不過，有甚麼旁的情請你們包涵一點！』說時，便從褡褳中，取白銀兩錠，放在他們面前，說這是代酒的。兩個人說，有回批就，銀子不敢領受。余爺說：『你們嫌少罷？』他又伸手進褡褳了。兩個解差忙說：『那麼，就謝了！』余爺便身說：『酒飯已招呼了的，我先走一步。』他又帶著李老九飛跑回正府街，叫轎子一直抬進元通寺頂後面圍牆旁邊一門側，他了轎，叫轎夫在外面等著：『今還跑幾十的長路哩！』後著李老九說：『李老九，王立堂王爺的，我你老弟擋一手！』你們，這就是李爺福至靈的方，見余爺眼力不錯。他當時就跪在說：『我還有個老娘，就託累你余爺了！』余爺說：『你管，若有人損了你一根毫毛，我余樹南拿腰骭跟你抵住！』當說了幾句，兩個人便從側門來華陽縣刑房。衙門內外，早經余爺在頭夜布置了。彭爺等當的爺們在那裏照料。一會，囚籠了，眾人一個簸箕圈圍。王立堂的腳鐐手銬，早已鬆了，立刻便給李老九。王立堂幾高的漢仗，幾壯的身材，身當其境，駭面無人色；萬不臨華陽縣衙門，才來掉包！卻被余爺一提簷階說：『老弟，跟我來！』登時，轎子抬，龍潭寺剃了頭髮，就東山了。這裏，等管卡爺來點名時：『王立堂！』眾人一擁，就將李老九擁了，應一聲『有！』彭爺跟著就卡房裏招呼說：『王立堂王爺是余爺招呼了的，這裏送來制錢一捆，各位弟兄，不客氣！』一齊答應：「余爺招呼了，有啥說的？王哥有我們照應！』彭爺才供狀教了李老九。當晚，余爺就發了兩封信灌縣：一封是給謝舉人謝爺的，一封給廖師爺的。郫縣衙門，是專人的。及至囚犯解灌縣，知縣坐堂一審：『王立堂！』李老九跪在喊說：提：『老爺明鑒，的冤枉！的叫王洪順，是正府街賣布的，前次資陽縣販布，不曉為啥子著巡防營拿了的！求老爺行文華陽縣查明，就曉的實在是冤枉！』犯人不招，立刻扳子三千，夾棍一夾，還是一樣的口供。傳原告，改期對質。原告堂，忽驚說：『這個人不是王立堂，的在資陽縣捉的那個，才是王立堂！』縣官怒說：『豈有此理！明明是你誣枉善良，難本縣舞了弊了！』差一點，原告打了被告。末後，由謝爺頭，將馬兒子勸住，不再追究。馬兒子知余爺謝爺等搭了手，這仇就永無報時，打官司，有己吃虧，沒有話說。謝爺遂將李老九保，湊他義氣，便由謝爺當恩拜兄，將他栽培了。各公口湊了六千串錢送他，幾萬竿火炮，直送了他幾十！……」
田長子聽不勝欣羨：「李老九運氣真！我們就沒這運氣！」
羅歪嘴煙鍋巴磕掉，笑：「不是李老九運氣，實在是余爺了不，不是他處通氣，布置周，你，馬不放手，李老九承住嗎？」
張占魁：「這幾年，真沒有這種人了！我們朱爺本來行的，就是近幾年來，著他那務，弄一點氣沒有！……」
羅歪嘴了他一眼，便轉向陸茂林：「酒菜夠了，我們吃兩碗抄手麵罷。……三兒怎個的還不來？讓我找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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者注：
①海底：專門記載哥老會術語的說明。
②仁字號：四川哥老會中分仁義禮智信五個階級，仁字數頭等，川西一帶的袍哥抵是仁字號的。
③摔手：方言，換班抬轎人當其未抬轎時，謂「摔手」。摔字讀衰字聲。
④栽了：袍哥術語。栽了簡言語，即是落馬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