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我的有二伯，情真古怪。
有東西，你若不給他吃，他就罵。若給他送，他就說：
「你二伯不吃這個，你們拿吃吧！」
裏買了落花生、凍梨類，若不給他，除了讓他不見，若讓他找著了一點影子，他就沒有不罵的：
「他媽的……王八蛋……兔羔子，有貓狗吃的，有蟑螂、耗子吃的，他媽的就是沒有人吃的……兔羔子，兔羔子……」
若給他送，他就說：
「你二伯不吃這個，你們拿吃吧。」
二
有二伯的情真古怪，他很喜歡空的雀子說話，他很喜歡黃狗談。他一人在一，他就一句話沒有了，就是有話是很古怪的，使人聽了常常不領。
夏晚飯後坐在院子裏乘涼的時候，是嘴裏不停的講些個閒話，講很熱鬧，就連蚊子嗡嗡的，就連遠處的蛤蟆呱呱的叫著。是有二伯一聲不響的坐著。他手裏拿著蠅甩子，東甩一，西甩一。
若有人問他的蠅甩子是馬鬃的還是馬尾的？他就說：
「啥人玩啥鳥，武郎玩鴨子。馬鬃，是貴東西，那是穿綢穿緞的人拿著，腕戴著藤蘿鐲，指戴著攀指。什麼人玩什麼物。窮人，野鬼，不不量力，讓人笑話。……」
傳說的那顆昴星，就是灶王爺騎著毛驢西的時候，他手裏打著的那個燈籠，因為毛驢跑太快，一不加燈籠就掉在空了。我就常常這個話題來問祖父，說那燈籠為什麼被掉在空，就永久長在那裏了，為什麼不落在來？
這話題，我祖父回答不的，但是因為我的非問不，祖父就非答不了。他說，空裏有一個燈籠杆子，那才高呢，昴星就挑在那燈籠杆子。並且那燈籠杆子，人的眼睛是不見的。
我說：
「不對，我不相信——」
我說：
「沒有燈籠杆子，若是有，為什麼我不見？」
於是祖父又說：
「有一根線，昴星就被那線繫著。」
我說：
「我不信，沒有線的，有為什麼我不見？」
祖父說：
「線是細的麼，你那見，就是誰不見的。」
我就問祖父：
「誰不見，你怎麼見啦？」
乘涼的人笑了，說我真厲害。
於是祖父被逼東說西說，說說不來了。眼祖父是被我逼胡謅來，我知他是說不清楚的了。不過我越他胡謅我就越逼他。
後來連昴星是灶王爺的燈籠這回，我推翻了。我問祖父昴星底是個什麼？
別人我糾纏不清了，就有主意的讓我問有二伯。
我跑了有二伯坐著的方，我還沒有問，剛一碰了他的蠅甩子，他就我嚇了一跳。他蠅甩子一抖，嗃嘮一聲：
「你這孩子，遠點吧……」
使我不不站遠一點，我說：
「有二伯，你說那的昴星底是個什麼？」
他沒有立刻回答我，他似乎了一，才說：
「窮人不觀象。狗咬耗子，貓，管閒。」
我又問，我為他沒有聽準：
「昴星是灶王爺的燈籠嗎？」
他說：
「你二伯雖長了眼睛，但是一輩子沒有見什麼。你二伯雖長了耳朵，但是一輩子沒有聽見什麼。你二伯是又聾又瞎，這話怎麼說呢？比方那亮亮堂堂的瓦房吧，你二伯有見了的，是見了怎麼樣，是人的，見了是白。聽是一樣，聽見了又怎樣，與你不相干……你二伯活著是個不相干……星星，月亮，颳風，雨，那是老爺的情，你二伯不知……」
有二伯真古怪，他走路的時候，他的腳踢了一塊磚頭，那磚頭他的腳碰痛了。他就很的彎腰磚頭拾來，他細細的端相著那磚頭，那磚頭長是否不瘦不胖合適，是否順眼，完了，他才那磚頭開始講話：
「你這子，我你是沒有眼睛，是跟我一樣，是瞎模糊眼的。不你為啥往我腳撞，若有膽子撞，就撞那個耀武揚威的，腳穿著靴子鞋的……你撞我還不是個白撞，撞不一二來，臭泥子滾石頭，越滾越臭……」
他那磚頭話談完了，他才順手它拋開，臨拋開的時候，他還最後囑咐了它一句：
「回你往那穿鞋穿襪的腳碰呵。」
他這話說完了，那磚頭就拍搭的落了。原來他沒有拋遠，那磚頭又落原來的方。
有二伯走在院子裏，空飛著的麻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點糞在他的身，他就停腳來，站在那裏不走了。他揚著頭。他罵著那早已飛過了的雀子，意是：那雀子怎樣怎樣不該糞落在他身，應該落在那穿綢穿緞的人的身。不外罵那雀子糊塗瞎眼類。
是那雀子很敏捷的落了糞後，早已飛無影無蹤了，於是他就罵著他頭頂那塊藍瓦瓦的空。
三
有二伯說話的時候，「這個」說「介個」。
「那個人。」
「介個人壞。」
「介個人狼狗肺。」
「介個物不是物。」
「雀往身落糞，介個年頭是啥年頭。」
四
還有，有二伯不吃羊。
五
祖父說，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來了我們裏，那時候他才三十歲。
今有二伯六十歲了。
他的名叫有子，他已經六十歲了，還叫著名。祖父叫他「有子做這個。」「有子做那個。」
我們叫他有二伯。
老廚子叫他有二爺。
他房戶，戶那裏，人叫他有二東。
他北街頭的燒鍋，人叫他有二掌櫃的。
他油房抬油，人叫他有二掌櫃的。
他鋪子買，人叫他有二掌櫃的。
一聽人叫他「二掌櫃的」，他就笑逐顏開。叫他有二爺叫他有二東，叫他有二伯是一樣的笑逐顏開。
有二伯最忌諱人叫他的名，比方街的孩子們，那些討厭的，就常常在他的背後拋一顆石子，掘一捧灰土，嘴裏邊喊著「有二子」「有子」「有子」。
有二伯一遇這機會，就沒有不立刻打了過的，他手裏若是拿著蠅甩子，他就蠅甩子打。他手裏若是拿著煙袋，他就煙袋鍋子打。
他氣的像老母雞似的，眼睛氣紅了。
那些頑皮的孩子們一他打了來，就立刻說：「有二爺，有二東，有二掌櫃的，有二伯。」並且舉手來著揖，向他朝拜著。
有二伯一他們這樣子，立刻就笑逐顏開，不打他們了，就走己的路了。
是他走不了遠，那些孩子們就在後邊又吵來了，什麼：
「有二爺，兔兒爺。」
「有二伯，打槳桿。」
「有二東，捉王八。」
他在前邊走，孩子們還在他背後的遠處喊。一邊喊著，一邊揚著街的灰土，灰土高飛著一會工夫，街鬧個旋風似的了。
有二伯不知聽見了這個與否，但孩子們為他是聽見了的。
有二伯卻很莊嚴的，連頭不回的一步一步的沉著的向前走了。
「有二爺，」老廚子總是一開口「有二爺」，一閉口「有二爺」的叫著。
「有二爺的蠅甩子……」
「有二爺的煙袋鍋子……」
「有二爺的煙荷包……」
「有二爺的煙荷包疙瘩……」
「有二爺吃飯啦……」
「有二爺，雨啦……」
「有二爺快吧，院子裏的狗打仗啦……」
「有二爺，貓牆頭啦……」
「有二爺，你的蠅甩子掉了毛啦。」
「有二爺，你的草帽頂落了雀糞啦。」
老廚子一向是叫他「有二爺」的。唯獨他們兩個一吵來的時候，老廚子就說：
「我你這個『二爺』一丟了，就剩個『有』字了。」
「有字」「有子」差不，有二伯一聽正是他的名。
於是他老廚子罵了來，他罵他一句，他罵他兩句。越罵聲音越。有時他們兩個就打了來。
但是過了不久，他們兩個又照舊的了來。又是：
「有二爺這個。」
「有二爺那個。」
老廚子一高興來，就說：
「有二爺，我你的頭了個『有』字，不就剩了『二爺』嗎？」
有二伯於是又笑逐顏開了。
祖父叫他「有子」，他不生氣，他說：
「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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