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英
世界有我，有——我是两人。
飘泊着，秋的黄叶子似的，一重山又一重山，一水又一水——我是两人。
一副檀板，一胡琴，一同，从座城那座城，在草屋子的柴门前，在嵌在宫墙中间的黑漆门前，在街，在考场，我唱着“莲花落”，向人化一铜子，化一杯羹，化一碗冷饭——我是两人。
是的，我是两人。是在昨死了。
是二十年前，那，我的头我的眼珠子那黑，兵我的轰了。一人死的死了，跑的跑了，全不知哪啦。我独儿往南跑，跑傍晚，真跑累了，就跑前面那凉亭那儿。就在那儿，我碰了。在边，坐在哭，哭抽抽咽咽的。我那候儿怕羞，离远些坐了。偷偷儿瞧了瞧我，哭声低了些。我：劝劝吧！姑娘怎一人在儿哭。
“别哭了，姑娘！哭什呢！”我坐在老远跟说。
不声，是哭，索哭更高声点儿。情不是糟了吗？我不敢再说话。我往凉亭外面望，不敢望。是暗了，有一弯月亮照着那些田。近的远的，我找不一点火。一狗子站在凉亭外面冲着我望，我记是黑狗。我有黑狗；我的牛是黄的；有一黑鸡，毛长，杀它，三年了，忍杀它；我有花猫，妹妹顶爱那猫，爹顶恨，说它爱偷嘴，是妈是爱妹妹的，爹是爱我的。那花猫偷吃了东西，爸砍它脑袋，妹妹抱住了不放，爹就打，妈听见哭，就打我，我一闹，爹妈就斗嘴了。是爹哪了？妈妹妹哪了？有那黑狗，那黄牛，那花猫呢？它哪了？
我着着，哭了，却不知什候停了的，不哭啦。我脑袋回瞧了瞧，赶忙脑袋回，怕难情，不让我瞧的脸，我便从边儿瞧着。在那儿不知在吃什，吃够香甜的，“啯”的，我咽了口儿黏涎子，深夜听，像打了雷似的。回脑袋瞧，我不知怎的，“啯”的，又咽了口儿粘涎子。“噗哧”笑啦。我难情！拿馍馍，老远伸着胳膊拿着。我顾不难情，红着脸跑就吃，不敢说话。吃完了，便着吃，有五。一抬脑袋，我连忙眼光歪一边。却又拿了一给我，我脸真红热了不。
“谢你！”我说。
吃完了，又给了我两。
“真谢你！”我说。
“不？”
我怎说不够呢？我说够了。
“不饿吗，那男儿汉吃一些。”
“不饿，你怎独儿在儿的呢？”
“一子全死完咧！”眼皮儿一红，又哭啦。我赶忙不做声。了儿，等了，我才说：“怎呢？”
“他打仗，我一子全打完咧。”
“你哪儿呢？”
“我哪儿呢？”
“你打算逃哪儿？”
“我打算往哪儿逃，带了几馍馍，一跑就跑儿啦。你呢？”
“我连粮食带，叫兵给打死，是运气，哪打算往哪儿跑？跑哪儿算哪儿罢咧。”
那候儿，我越坐越近了，我手一摆，碰了的手，我一笑，很不意思挪了挪身子。
“你是坐远点儿吧？”
我便挪些，老远坐着说话儿。
候真不早了，的星密厉害，你挤我，我挤你，谁挤似的。凉亭外面的草全在露水湿着，远处几棵倒生的树向月亮伸着枝干。一阵阵风吹，我觉有点儿冷。亭子外边儿，一夜鸟叫了一声儿，那声气够怪的，像鬼哭，叫人寒，接着就是一阵风。脖子一缩，哆嗦了一。我瞧了一眼。
“你是坐些吧？”说。
“你冷吗？”
“我害怕。”
我挪，贴着坐了，我刚贴着的身子，便一缩：“你不？”瞧着我。
我摇了摇头。
便靠在我身：“我累了！”
就闭了眼。
我瞧着，我的疲乏，我的寂寞全丢了。我，我不是独儿活在世咧，我是一同在亭子——我是两人。
二，有了焦红的腮帮儿，散了的眉毛，眼珠子的处女味，昨儿晚给贼偷了。望了望，望了望太阳，又望了望我，猛掩着脸哭了。我不敢做声，我知做错了。哭了一，才抬脑袋，拿手指指着我的鼻子：“是你！”
我低了脑袋。
“你说不的。”
“我不。”
又哭，哭了一儿：“叫我怎呢？”
“我一块儿走吧！”
我就一同往南走。不知跑哪儿走。路，不说话，我不敢说话。走一镇，说：“我真饿了。”我就跑一饼铺子那儿，跟那掌柜的求着：“先生，怜见我，饿坏了。全给兵打了，跪了一一晚，东西吃。”那掌柜的就像听见。我走了。站在那儿拐弯角儿，埋怨的脸色等着我。我法儿，走一绸缎铺子前面，不知怎的，了“莲花落”，便低了脑袋：
嗳呀嗳子喂！
花梅花落呀，
一一朵梅花！
腊梅花！
我觉脸在红，旁边有许人在围着我；我真钻。候儿，我猛听见有一人在跟着我唱，一瞧，却是，不知哪儿弄的两块破竹片，拿在手，“的的”拍着。我气壮了，马挺了子，抬脑袋，高声儿唱着“莲花落”——我是两人在唱着。
就从那，漂泊着，秋叶似的，从座城那座城。，我又弄了一破胡琴，便一胡琴，一副檀板，一同，一重山又一重山，一水又一水，在草屋子的柴门前面，在黑漆的门前面，我唱着“莲花落”。
昨晚，我坐在一条胡同。有点寒热，偎在我的身旁，了我的头：“你的头有点儿灰了。”
“不是吗！四十了，哪叫头不白。”
“我从凉亭跑，现在有二十年，快三十年咧。光真快呀！你记吗，有一年，我在河南，三讨东西吃，你那儿火气极了，不知怎，一就打了我，我腰那儿打一块青！你记吗？”
“你不是我的脸抓破了吗？”
“在凉亭那晚，不很像今儿吗？”
我抬脑袋：在屋檐那儿，是一弯月亮，黑瓦全照银色的。
“是我真倦了！”脑袋靠在我肩，重。
我理，管月亮，是就那死咧。
一副檀板，一胡琴，一同，一水又一水，一重山又一重山，在草屋子的柴门前面，在黑漆门前面，在街，在麦场，我一同唱着“莲花落”。我在一块儿笑，一块儿哭，一块儿叹息，一块儿抹眼泪：世界有我，有——我是两人。
是的，我是两人。是在昨晚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