色渐渐暗了，草原，几堆篝火孤伶伶亮，穿透薄暮照老远。
火堆边，耸立着四十几座新的坟茔。每座坟茔压着一块皮革，面摆着短刀、枪支或者烟壶类逝者生前最喜欢的东西。尚且活着的马贼一从坟前走，将酒袋中的酒水洒遍每座坟头，逐直腰，仰着脖子叫：“走啊，兄弟！走了就别再回了。辈子投错了胎，辈子托生富贵人，妻妾群，牛羊满圈！”
“走啊，兄弟！黄泉路搭伴儿，了那边别装怂！”
“走啊！早点喝了孟婆汤！受了半辈子穷，有什舍不的？！”
“走啊！辈子赶太平盛世，就一辈子吃喝不愁了！”
“走啊，千万别回头啊！”
……
悲凉的声音一遍遍在荒野中回荡，一遍遍将祝福与期盼送给所有已逝者。很少有人流泪，他宁愿口的喝酒。既马贼，谁迟早有一。祝福别人同就是在祝福己，埋葬别人，其实就是将己辈子生活的期望一点点埋葬。
张松龄有些受不了周围的气氛，让他感觉很压抑，很困惑。尽管在此前，他已经不知少次送别己的同伴。
“喝点儿酒吧！”赵龙将一皮口袋递，低声提议。“喝完了赶紧眯一儿，咱不在停留太长间！”
“嗯！”张松龄接皮口袋，狠狠灌了己两口。有股炽烈的滋味从嗓子直达口，肚子的火焰给勾了，跳跃着，再度从脏涌脑门。
他非常跟人说话，却又不知己该说些什。支撑着他己努力前行的那些有关国民族的理，场合讲就显非常假。总结白战经验教训的话，说未必有人爱听。着其他马贼那前送给逝者几句祝福，平素耳熟详的悼词又苍白无力。正郁闷间，耳畔有低低的马头琴声响了，婉转悠长，泣诉。
张松龄悄悄侧头，现拉琴的是一名己年龄差不的年轻人。又高又瘦，黑长的手指在琴弓熟练移动。
低沉的琴声穿透越越深的夜幕，将众人眼的忧伤中的苦闷汇聚一，随着夜风送走。正在呼喊的马贼渐渐停止了呼喊，正在痛饮的马贼缓缓放了酒袋。伙慢慢围前，慢慢围着拉琴者坐一圈子。每人脸，涌了几分虔诚。
“呃，吼吼，吼吼，嗯，啊，哼，鞥……”拉琴者的嘴有动，却了一连串悠长又古怪的音节。高高低低，仿佛穿越隧的风，带着远古的呼吸与记忆。
四周一子变安静，红星在火堆“啪啪”跳动。几十颗巨的流星从夜空中滑，落向草原的未知处，引几声野狼的长嚎。
“嗷——呜呜——”
“嗷——呜呜——”
不高，却清晰无比。那头狼仿佛就在人的身边，但是你却不见他的踪影。其嗥叫的声音抑扬顿挫，与拉琴者的声音隐隐。同的孤独，同的沧桑！
张松龄感觉己的灵魂从躯壳离了，缓缓升了半空。从高处向望，夜晚的草原安宁又祥。所有的硝烟被夜风吹散，所有的血迹被青草掩埋。短短数息间，高山就变了平原，绿野就变漠。一处处孤零零的毡包变了金碧辉煌的宫阙，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阙，眨眼又变了废墟，变了瓦砾，变了一粒粒尘沙，被风吹，迷住行路人的眼睛。
一伙光着肩膀的汉子从远处走，手拎着石块，棍棒挑着羽毛。他在草原追逐野鹿，猎杀狐狸。他生存挣扎，争夺几头牛一匹马的归属权互相厮杀。他的背影渐渐跑远，代的是一群穿着牛皮甲，挽着巨盾的士兵。随着一声凄厉的牛角号，投的长矛遮蔽日。
遮蔽日的长矛，很快又被遮蔽日的羽箭所取代。牛皮甲变了两档铠，巨盾变了弯刀。弯刀两档铠被风吹散，铜钉夹棉铠青铜火炮走草原。随即，青铜火炮幻化了步枪，日本鬼子的膏药旗遮蔽日。
那些挑着膏药旗的鬼子点燃帐篷，牵走牛羊，杀死女人、老人孩，乐此不疲。张松龄的灵魂瞬间又从半空中跌回体内，抓一直放在身边的三八盖儿，本就往跳。他的身体却被赵龙牢牢抱住了，“快醒醒，醒醒。黑灯瞎火别乱跑，你根本不认识路！”
张松龄挣扎了几挣，茫张眼睛，“怎回？赵哥，我刚才怎了？！”
“你睡魔症了！”赵龙慢慢放他，低声回应，“啸是给死者送行的，一次听的人，非常容易睡！”（注1）
“呃，吼吼，吼吼，嗯，啊，哼，鞥……”马头琴声吟唱声在继续，调子仿佛一直有变，又像经历了千百变化。坐在拉琴者周围的马贼半闭了眼睛，身体随着琴声的旋律前晃动。
张松龄手狠狠搓了脸，让己头脑保持清醒。“是什歌，真是奇怪。我一句听懂，却像被他给迷惑了一般！”
“我叫它‘啸’，那些词，压根儿任何含义！”赵龙咧了咧嘴，摇着头回答。“唱的人很少，是一代代传的。我曾经听我师父唱，我师父是跟他师父的。每打完一仗，他唱一次。专门给死者送行！”
“原是！”张松龄轻轻点头，再度竖耳朵倾听周围的声音，却再找不刚才的狼嚎。
那头野狼消失了，或者从就现，存在他的幻。那头狼的嚎叫声却深深留在了他的脑海中，仿佛就是他记忆的一部分，孤独又倔强。
注1：啸，古代草原民族的歌吟方式，历史溯春秋战国期甚至更久。通常战勇士招魂，或者战前鼓舞士气。节庆期，有专人吟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