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(五)论水月镜花

《傅与砺诗集》冠揭傒斯序①,有曰:“刘孟尝序余族兄直诗②,其言曰:

诗离近;夫离近,水中月,镜中花。”今本《须溪集》中无此序③;《揭文安集》亦未收《傅诗集序》④,仅卷八《吴清宁文集序》称辰翁云:“须溪衰世,其论诗,数百年一人。”傅诗揭序所引辰翁语,虽碎金片羽,直与《沧浪诗话?诗辩》言“神韵”⑤“水中月,镜中象,透彻玲珑,不凑泊”云云,一口。

“不凑泊”、“离近”,即释典所言“不即不离”。僧肇《释宝藏论?离微体静品》二⑥:“离者,体不与物合,亦不与物离。譬明镜,光映万象,彼明镜,不与影合,亦不与体离。”唐译《华严经?十通品》二十八⑦:“譬日月、男子、女人、舍宅、山林、河泉等物,油水宝明镜等清净物中现其影;影与油等,非一非异,非离非合,虽现其中,无所染着。”唐译《圆觉经》⑧:“世界犹空花乱乱灭,不即不离,无缚无。”禅宗拈此话头,易其水镜喻,《五灯元》卷十七黄龙祖曰⑨:“唤拳头则触,不唤拳头则背”,又禅林《僧宝传》卷十二荐福古曰⑩:“臂火聚,触烧,背非火。”则目辰翁沧浪“正传”,似无不,何止胡元瑞所谓“别传”哉⑾。“不触不背”、“不即不离”,视儒言“无适无莫”(《论语?仁》)似更深入浅。辰翁《陈简斋诗集序》亦《须溪集》所漏收,有云:“诗花,论高品则色不香,论逼真则香不色”;则犹陆农师《埤雅》卷十三引“俗谚”云⑿:“梅花优香,桃花优色。“香”是诗中神韵佳譬。《苕溪渔隐丛话?集》卷三十三载张芸叟《评诗》⒀,王介甫曰⒁:“空中音,相中色,人皆闻见,难有着摸”;正借释氏语,特不切介甫诗耳。声与色固“难着摸”,香是气味,更不落迹象,无“逼真”。西方诗人及论师每称香气花神或灵魂或流露,颇相明。(426—427页)

《沧浪诗话》曰:“语忌直,脉忌露。”渔洋《师友诗传续录》曰⒂:“严仪卿禅理喻诗⒃,内典所云⒄:不即不离,不不粘,曹洞所谓参活句⒅,是”;《香祖笔记》曰⒆:“余尝观荆浩论山水悟诗三昧⒇。其言曰:远人无目,远水无波,远山无皴。”按魏尔兰谓(21):“佳诗贴切不粘着,水墨晕。”即此旨。《沧浪诗话》曰:“不涉理路,不落言诠。羚羊挂角,无迹求。妙处莹彻玲珑,不凑泊,空中音,相中色,水中月,镜中象。按《宾退录》卷二载张芸叟(22)“评本朝名公诗”:“王介甫空中音(23),相中色,有寻绎,不矣。”《困纪闻》卷十八纪栾城论文(24),“不带声色妙”。言有尽意无穷,一唱三叹音。”

《诗镜》曰(25):“诗被乐,声。声微韵悠长逝者,声所不留。凡情不奇法,景不丽妙者,韵使。食者不贵味贵臭(26),闻乐者不闻响闻音。”与前所引法德两国诗流论诗妙入乐不言传云云(27),更符节合。魏尔兰比诗境“蝉翼纱幕,明眸流睇”,言其似隐显,望宛在,即忽稀,正沧浪所谓“不凑泊”。(275—276页)①《傅与砺诗集》:元傅若金(字与砺)撰,二十卷。揭傒斯:元代,字曼硕。

②刘孟:宋刘辰翁字。

③《须溪集》:宋刘辰翁撰,十卷。

④《揭文安集》:揭傒斯撰,十四卷。

⑤《沧浪诗话?诗辨》:宋严羽撰,一卷。分诗辩、诗体等五节论述。

⑥僧肇:音代名僧,撰有《释宝藏论》一卷,亦称《肇论》。《离微体静品》是其中一节。

⑦唐译《华严经》:唐实叉难陀译,八十卷。

⑧唐译《圆觉经》:唐佛陀罗译,一卷。

⑨《五灯元》:宋释普济撰,二十卷。

⑩《僧宝传》:宋释惠洪撰,三十二卷。总括五宗,传八十一人。

⑾胡元瑞:明代胡应麟字。有《诗薮》内、外、杂、续四编。

⑿《埤雅》:宋代陆佃(字师农)撰,二十卷。

⒀《苕溪渔隐丛话》:宋胡仔(号苕溪渔隐)撰,前集六十卷,集四十卷。

《诗评》:宋代张舜民(字芸叟)撰。

⒁王介甫:宋代王安石字。

⒂《师友诗传续录》:清刘勤问,王士禛答,一卷。

⒃严仪卿:宋严羽字。

⒄内典:佛教典。

⒅曹酒:唐良价禅师,一称洞山。

⒆《香祖笔记》:清王士禛撰,十二卷。

⒇荆浩:梁山水画,字浩,号洪谷子,撰有《山水诀》。三昧:犹奥妙。

(21)魏尔兰:十九世纪法国诗人。

(22)《宾退录》:宋赵与撰,十卷。张芸叟:宋张舜民字。

(23)王介甫:宋王安石字。

(24)《困纪闻》:宋王应麟撰,二十卷。栾城:宋苏辙,撰有《栾城集》五十卷等。

(25)《诗镜》:即《诗镜总论》一卷,明陆雍撰。

(26)臭(xiù秀):气味。

(27)法德两国诗流:指法国诗人魏尔兰、马拉梅、瓦勒与德国浪漫派诗人瓦根洛特、蒂克、诺瓦利斯等,议论相近,认诗不必言有物,乐无意,又乐含意。

一则从宋代诗人刘辰翁《须溪集》漏收两篇文章的片言语谈,论述了诗歌艺术的风格,贵在神韵的理。

刘辰翁在揭傒斯兄诗集序中说:“诗离近,水中月,镜中花”;在《陈简斋诗集序》中说:“诗花,论高品则色不香,论逼真香不色”,确是见解非凡。与他约同期的严羽,在《沧浪诗话?诗辨》中讲诗的神韵,有水中月,镜中象,“透澈玲珑,不凑泊”的说法,讲诗品,有深远飘逸,空中音,相中色的说法,法完全一致。“透澈玲珑,不凑泊”八字,就是“离近”的意思,就是佛典所说的“不即不离”,僧肇所说的“不与影合,亦不与体离”,“非离非合”,同水中月,镜中花,望不即,透激有余终不。水明镜,月映其中,月影与月既不相合,不相离。见他是禅喻诗,解释诗的艺术贵在形象思维,贵在神韵。

刘、严论诗的见解很高,因他悟了艺术的真谛。姑且举唐代诗人孟浩的《春晓》说明:

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。夜风雨声,花落知少!

诗含有一夜不睡的意思,从“夜风雨声”透露。又含有破晓入睡的意思,所称“不觉晓”,跟“处处闻啼鸟”有关,因“闻啼鸟”知已放晴,所安入睡。从不睡入睡,正透露诗人花的关。些情的变化,不加点明,是形象思维的写法。

刘辰翁又花喻诗,花在香不在色,譬梅花,远远闻淡雅的香气,便高雅,无须的形象。诗一,神韵情趣比花香,不在乎写了什或什形式。再譬桃花的则在色不在香,必亲眼的艳丽,才觉,比梅花不,在诗是略逊一筹的。张舜民解释空中音,相中色的妙处是“人皆闻见,难有着摸”,“香”更是飘渺无迹,不见,捉不,留不住,迁不的气味,“香”喻诗的神韵,实在恰切。西方诗人曾称香味是花的灵魂,那,说神韵是诗的灵魂了。

二则引严羽说:“语忌直”,王士禛讲曹洞禅师所谓的“参活句”,是针诗文艺术手法风格说的。王士禛在《香祖笔记》总结诗的秘诀,即:“远人无目,远水无波,远山无皴。”因“目”“波”“皴”需在近处方见,是生活常识,电影中特写镜头的处理是写近景,“远人无目,远水无波,远山无皴”是是写远景。魏尔兰说的“贴切不粘着”,似不严羽说的更形象,“透澈玲珑”就是“贴切”,“不凑泊”就是“不粘着”,空中音、相中色、水中月、镜中象,就是“贴切面不粘着”。说明似隐显、朦胧模糊的含蓄境界,纱幕的明眸流睇,有着无穷的吸引力。陆雍说诗重在音节,与德国的蒂克主张诗声调写言志,十分吻合。诺瓦利斯说诗“仅有声音谐,文字丽”,“诗高境亦音乐,浑含意,婉转不直捷”。见,中外谈艺者无论什比喻说诗,意思致是共同的,即:诗应有含蓄的风格,达一“似隐显,望宛在,即忽稀”的境界。

(四)论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目录+书签(六)诗有别才别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