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山才情，照映古今，词沓意尽，调俗气靡，诗远微深厚境，有间未达。
其写怀渊明闲适，则一高玄，按香山《题浔阳楼》称渊明曰：“文思高玄”。一琐直，形见绌矣。其写实比少陵真质，则一沈挚，一铺张，况矣。故余尝谓：
香山诗，使老妪解，每似老妪诗，使香山解；盖使老妪解，必语意浅易，老妪使解，必词气烦絮。浅易，烦絮不。按《复堂日记补录》光绪二年八月二十二日云①：“阅乐诗，老妪解，我不解”；则语尤峻矣。西人，是乐其浅近易解，凡近易译，足便耳。（195页）①《复堂日记》：八卷，清谭献撰。
一则论白居易诗。白居易晚号香山居士，故称香山。白居易《与元九书》：“今仆诗，人所爱者，悉不杂律诗与《长恨歌》已耳。所重，仆所轻。至讽谕者，意激言质，闲适者，思淡词迂，质合迂，宜人不爱。”钱先生称“香山才情，昭映古今”，就指他的杂律诗及《长恨歌》《琵琶行》等诗。指他的诗有不足处，他有的乐府诗，他在《新乐府序》说：“系意，不系文。首句标其目，卒章显其志，诗三百义。其辞质径，见者易喻；其言直切，闻者深诫。……”诗是文，求达意不求文，不够正确。诗求卒章显其志，“诗远微深厚境，有间未达”了。他有的诗不免“词沓意尽，调俗气靡”。苏轼《祭柳子玉文》称“元轻白俗”。钱先生他陶渊明的诗，与陶诗比，一高玄，一琐直。白居易《效陶潜体诗十六首》，举四首：
朝饮一杯酒，冥合元化。兀无所思，日高尚闲卧。暮读一卷书，意嘉话。
欣有所遇，夜深犹独坐。又琴趣，安弦有余暇。复诗中狂，笔不罢。唯兹三四，持度昼夜。所雨中，经旬不舍。始悟独往人，安亦。
首诗写他退居渭，着饮酒、读书、弹琴、诗的闲适生活，即所谓“琐直”。
再陶渊明《饮酒二十首》的四首：《谈艺录》读本 （七）评李贺诗及李贺诗 长吉穿幽入仄①，惨淡经营，在修辞设色，举凡谋篇命意，均落二义。故李宾《怀麓堂诗话》谓其“有山节藻棁，无梁栋”。②虽黎二樵竺③，评点《昌谷集》，亦谓其“章法不理”。乔鹤侪《萝藦亭札记》④卷四至斥昌谷“饾饤文，其篇题宜着议论者，即无一句采，才在温岐⑤。温犹意驭文藻，昌谷不”。与李、黎二所见实同。余尝谓长吉文，短视人目力，近则细察秋毫，远则不睹舆薪；故忽忽结，忽转忽断，复傍生，爽肌戛魄境，酸刺骨字，明珠错落。与《离》连犿荒幻⑥，情意贯注、神气笼罩者，固不类。
古昌谷者矣。唐张太碧《惜花》一二首⑦、《游春引》三首、《古意》、《秋日登岳阳楼晴望》、《鸿沟行》、《人梳头歌》，已濡染厥体。按张碧序诗云“尝读李长吉集，春拆红翠，霹蛰户，奇峭不攻。及览李太白词，与俱高，青且无际。观长吉篇，若陟嵩颠观诸阜者”云云。此数篇则长吉。孟东野有读张碧集诗⑧，称“先生今复生”，则碧年辈，不在长吉。长吉者，斯人最早矣。同庄南杰《乐府》五首，稍则韦楚老《祖龙行》、《江蚊子歌》、亦称殆庶。
按胡元瑞《诗薮》内编卷三谓韦楚老《祖龙行》⑨，雄迈奇警，长吉所。误。长吉殁元中；兹老长庆始进士，至犹在。杜牧有送其洛阳归朝诗⑩。皆窠臼未，语意易晓；词新非涩，调急不险。惟李义山才思绵密，杜韩无不升堂嗜胾⑾，所《燕台》、《河内》、《无愁果有愁》、《鱼》、《烧香》等篇，亦步昌谷尘。按温飞卿乐府，入太白、昌谷两，诡丽惝怳。义山奥涩，更似昌谷。
宋萧贯《宫中晓寒歌》⑿，初祖构。金则有王飞伯，元则有杨铁崖及其门人⒀，明则徐青藤，皆挦撦割裂，涂泽藻绘。青藤尤杂驳不纯⒁，有东坡鹦哥娇叹⒂。按黄隽《痦堂集》卷五有《韩孟李三诗选序》⒃，言谢皋羽、杨铁崖、徐青藤诗⒄，抄附三，所由源竟委。黄氏东野与退、昌谷齐称，谓具眼。谢、杨、徐三人，实不关韩、孟，配飨昌谷耳。黄氏昌谷力甚深，集中卷二十一《杂著》论昌谷有七言律，尤创论；又考定昌谷赋《高轩》，在十九岁、二十岁间，陈本礼《协律钩元》即取其说⒅。惟谢皋羽《晞集》立意不词夺，文理相宣，唱叹不尽。皋羽亡国孤臣，忠爱忱，洋溢篇什；长吉苟真有世人感，亦岂尽词掩哉。试长吉《鸿门宴》，较宋刘翰《鸿门宴》、皋羽《鸿门宴》、铁崖《鸿门》，则皋羽最短，良由意有所归，无须铺比词费。盖长吉振衣千仞，远尘氛超世网，其目间离奇俶诡，鲜人间。所谓千绝迹，百尺无枝，古人与太白并举，良有。若偶讽谕，则又明白晓畅，《马诗》二十三绝，借题抒意，寄托显明。又《感讽》五首一首，写县吏诛求，朴老生动，真少陵《三吏》遗⒆，岂姚氏所谓“闻不审”者乎。李仁卿《古今黈?补遗》论诗才⒇，谓“若必经此境，始此语，则其才隘矣；长吉《箜篌引》：‘女娲炼石补处’云云，长吉岂果亲造其处乎。”李氏考据解此言，庶几不致借知人论世名，吠声影举矣。（46—47页）①长吉：唐李贺字，昌谷，有《昌谷集》四卷，外集一卷。
②李宾：李东阳字，有《怀麓堂诗话》一卷。山节：雕山形的斗拱。藻棁（zhuó啄）：画着水草的短柱。
③黎二樵：清人，有批点《李长吉集》四卷，外集一卷。
④乔鹤侪：清乔松年字，有《萝藦亭札记》八卷。
⑤温岐：唐温庭筠，原名岐，字飞卿，有《温飞卿集笺注》九卷。
⑥连犿（huān欢）：宛转貌。
⑦张太碧：唐张碧字，唐诗人。
⑧孟东野：孟郊字，唐诗人。
⑨胡元瑞：明胡应麟字，有《诗薮》十八卷。
⑩杜牧：唐杜牧字，有《樊川文集》二十卷。
⑾李义山：唐李商隐字，有《李义山诗集》三卷。杜韩：杜甫、韩愈。
⑿萧贯：萧贯字，宋诗人。
⒀杨铁崖：杨维桢，字廉夫，号铁崖，有《东维子集》三十卷，《铁崖古乐府》十卷。
⒁徐青藤：徐渭，字文长，号青藤，有《徐文长集》三十卷。⒂东坡鹦哥娇：苏轼《仇池笔记?李十八草书》：“刘十五（攽）论李十八（公择）草书，谓鹦哥娇。”
评论草书与楷书行书夹杂，犹鹦哥的人话，不数句，仍杂鸟语。
⒃黄隽：号痦堂，清人，有《痦堂集》六十一卷。韩孟李：韩愈、孟郊、李贺。
⒄谢皋羽：元谢翱字，有《晞集》十卷。
⒅陈本礼：有《协律钩元》四卷。
⒆少陵《三吏》：杜甫《石壕吏》《新安吏》《潼关吏》。
⒇李仁卿：元李治字，有《敬斋古今黈》八卷。
一则论李贺诗，认李贺的苦创，专在修辞设色力，不考究命意谋篇。
像屋子，在斗栱短柱雕刻绘画，不注意讲究栋梁。李东阳说它有栋梁，那短柱斗栱就有方安放，屋子就建不，说分了。应该说不讲究栋梁。黎二樵认李贺文章章法不理，是的。乔鹤侪认李贺文章的议论不行。钱先生指：李贺诗的文，像近视眼的视力，近则明察秋毫，即指修辞设色，有惊动魄、爽肌刺骨的力量。远则不见舆薪，指命意谋篇不做情意贯注。李贺诗怎像近视眼，见举例。
钱先生又讲习李贺诗的者，张碧《惜花三首》的一首：“千枝万枝占春，彤霞着红堆。一窖闭愁驱不，殷勤尔酌金杯。”二首：“老鸦拍翼盘空疾，准拟浮生瞬息。阿母蟠桃香未齐，汉皇骨葬秋山碧。”两首诗就修辞设色说，落花比“彤霞着”，称“闲愁”“一窖”。从惜花桃花落，从桃花落结桃子，但花落有结桃子，从人间，所说“阿母蟠桃香未齐”，即有结蟠桃。吃了王母的蟠桃，长生不老。汉武帝求仙，但阿母的蟠桃有结，汉皇帝吃不蟠桃死了，骨葬秋山化碧。是奇思幻。修辞设色奇思幻就是从李贺诗中的。再像《游春引》三首：“千条碧绿轻拖水，金毛泣怕春江死。万汇俱含造化恩，见我春工无理。”
“千条碧绿”指柳丝，“金毛”不知指什了，更见词的怪诞。又《古意》：“銮舆不碾香尘灭，更残三十六宫月。手持绔扇独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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