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一九八六年,台湾

龙应台

茄萣乡

一九六五年,在一满星斗的夜晚,坐在一辆塞满破旧具的卡车,我了海滨的茄萣乡。路有很坑,从跌跌撞撞的车中望,右边是荒草丛生的坟场,左边是漾着水光的鱼塭。

有长长的一条街,街概有路灯。晚推着有灯的脚踏车门,感觉头一点暗暗的月光。车轮突碰一团软软的东西,挡在路中央,原是头黑毛母猪,正在呼呼睡。我牵着车子绕。累了,白,母猪带着群猪处游荡,在沟搅一,浑身脏泥又晃进卫生所派所。

简陋的木头造的就在路边,睡在躺在马路有两;街坊邻居的谈笑声、咒骂声就在耳边。黄昏分,群结队的少年嚼着槟榔,足登日本木展,咔啦咔啦踩街头,往茄萣;那儿有乡唯一的戏院,戏院中放着一排一排板凳,角落散着刺鼻的尿味。周末的候,常常有衣舞的插放。

台风一,海水跟着倒灌,年年闹水灾。有一回在倾盆雨中搭客运车从校回,车,车门一,习惯蹬脚,扑通一声,人却半泡在水。板凳、竹篓、瓶瓶罐罐,漂在街。涉着及腰的水回,丢了书包就赶街摸鱼。

茄萣人讲话声音特别;是因在广邈的沙滩、在呼啸的海风中话,需扯着喉咙喊叫吧!乡人的台语有一特殊的腔调,中北部农村的人非常不一,听很刚硬朴直,三句两句间夹着"猴"的口头禅,像是茄萣渔民的标记。我说台语,卖鸭子的妇人笑很:

"你的台语有一腔,真听呢!查某婴仔真有人缘。"一刀霍,血淋淋的鸭头斩。

卖鸭子的妇人叫做"驼背嫂",的丈夫叫"阔嘴的",长着很阔的一张嘴,像唐老鸭。一年头我见他背着鱼篓,赤着脚,脚板又又扁又黑,踩在,紧紧扣着面,两脚板竟像两鞋子。"阔嘴"的兄弟叫"黑鼻仔",鼻子有块黑斑,像不滴了墨水似的。"黑鼻仔"喜欢卖弄语,有一次,他生气"驼背嫂"说:"你不指鸡骂狗,你在说谁烂蕃薯充数?"

"驼背嫂"的女儿书读很,但是毕业就被送针织厂女工了。

"查某的,读册有什落!"劝告我的母亲,"现在让伊打拼赚钱,廿岁嫁,金银首饰嫁妆赚了。查某的读册,再读是别人的!"

"驼背嫂"隔壁的肥胖阿珠,有几女儿;每一在十三四岁的候就卖高雄的茶室。几年,阿珠就了楼房。

我,继续着清贫的日子。校的庭调查表总有"庭经济"一栏,不晓谁先的,我总是填"康"两字。是破旧宿舍的墙壁总是斑驳落的,一块一块的水渍痕迹落漆的秃处造一幅蛮恐怖的画。雨,处漏水;连卧室是一的泥泞。每次填"康"前,概总是注册的候,就是母亲街西药房那儿借费的候。

有一年,一警员拿了执勤的枪杀了他刚考初中的十三岁女儿,枪准额头结束了己的生命,他才三十五岁。据说是因四处借不女儿的费,一不。

另外一警员摩托车载着刚考高中的儿子高雄筹费,在冈山的平撞了火车,人倒让头插进松软的稻田。儿子的身体夹在铁轮被拖老远。

十五岁的我,觉茄萣很陌生,是蛮玩的。

※ ※ ※

价值判断渐渐在我脑中形,茄萣就不玩了。

海滩堆着每两万人所排泄、制造的垃圾,堆一座一座着恶臭的山。海风一吹,垃圾满弥盖,擦什的卫生纸"啪"一声贴在脸。黝黑的孩子在垃圾山间追追打打,玩躲蒙蒙的游戏。

庙前的戏台演着歌仔戏,巨的扩音器假的哭调放不忍受的程度。了午夜,"我的苦命儿哟"的哀嚎笼罩着整村镇。塞着耳朵深夜读书,我觉己活在一吃人的世界。哪儿是文化呢?

台风年年,海水倒灌年年,咸死了椰子树,乡民抛海的病死猪又漂街。浮浮肿肿的,眼睛陷进腐,剩一条缝。"死猫挂树头,死狗任水流",防风林木麻黄枝,处吊着尸身腐臭的猫。死狗死猪三三两两点缀着海滩,太阳一,尸始蒸腾,惹密密麻麻的苍蝇。清洁队员在街掏沟,一很长长的杓子乌黑恶臭的淤泥挖,倒在沟的两边;说是台风,沟中必须喷消毒剂。是从沟中掏的污秽却就曝置两旁,一又一搁着,似乎谁不在意。

"阔嘴"有一突失踪了,一一夜回。驼背嫂派所报案。二有人在沙滩捡一节人腿,连着被咬断的裤脚送派所。

有一,同在的哥哥失踪了。听说是读了不该读的书,说了不该说的话。听说五便衣警察半夜他搜查,他捕鱼的老爸吓哭了。

有一,驼背嫂十六岁的女儿拿了一袋草虾表叔的冰冻厂冰冻。表叔铁门一拴,就搂抱,又撕又咬一路逃,在我的窗外驼背嫂哭诉。

利课余间罗素、尼采、卡夫卡的我,每清晨搭台南客运校课。客运车驶千疮百补的路面,经湾的南定桥,颠颠簸簸在晨曦中行走。我不知,南定桥那一堆堆乱七八糟的垃圾,老是冒着臭烟的垃圾,就是在制造戴奥辛;不知,与我擦身的年轻女人几年产无脑的婴儿。廿岁的我,知我不愿意带朋友茄萣乡,不希望朋友知我住在那一肮脏、丑陋、落、鄙俗的方。

我头不回的,离了茄萣。

※ ※ ※

旅居异国的几年,很少那我不甚重的茄萣。有一次,在纽约的中文报纸,读一警员判刑的新闻。警员贪污受捕,虽贪的是很的数目,像是一两千块台币吧!司法局了"杀鸡儆猴",将他判了死刑。

在遥远的、雪的纽约,读报的我流了眼泪,久久止不住的眼泪。我那拿枪着己骨的警察,那载着儿子奔驰借贷的警察,我所常见的那些破烂不堪的警察宿舍、宿舍中拥挤的、群的幼子女,有那些子女所倚赖的一驼了背的父亲与他卑微的所谓薪水……泪眼中,我那将受死刑的人伤,人的命,再贱不此吧?那一两干块钱,是儿子缴费的吗?决定他罪应至死的人替行,实是因己不曾受贫贱的折磨,不知"贫贱不移"的艰难,"杀鸡儆猴"是不敢直接杀猴的借口已。我的眼泪有愤愤的不平。

※ ※ ※

一九八六年,在踏千山万水,我又回了茄萣。

兴达港正闹着"绿牡蛎"的问题。是海滩有了垃圾。滨海新建了一条笔直的路,车辆很少;渔路面晒鱼翅。戏台一座接着一座,正演热闹。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穿着黑色的唐装,卷裤角,坐在板凳戏。"阔嘴",该是年龄吧?光着头的国中生跨坐在脚踏车,望着台神。

我站在路边,望着些人神。海水就在耳边刷刷响着,轻轻扑着沙滩。熟悉的夕阳正在同一角度缓慢沉落,余晖戏台前的人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霞色。

从前是一片鱼塭的方,现在新了一条路,路很干净,很有市的气派;拐进一条巷子,却突又回了廿年前。一条臭沟搭着一座又一座的厕所,所谓厕所,不是一坑,粪便就落在沟,沟就在路边,路边就是人的厨房。外销的鱼翅、鱼干,就铺在沟边让太阳晒。

转一角,又是一座戏台。装的演员正在做最一分钟的准备。绕台,蓦见一满脸红紫的年轻女人坐在板凳,背靠着戏台的柱子,正在给怀的幼儿喂奶。

长很丰腴,穿着短裤,露两条腿晃呀晃的。涂鲜红的嘴圆,正在哼着歌仔戏词,一副悠游在、塌关系的坦。孩子有一张圆润的脸,长长的睫毛,满足吸着奶,在女人的怀轻轻晃着。前面锣鼓已始响。

我定定站在那,泫泣着,着抱着婴儿,像一幅永恒的图画;的虔敬比我站在罗浮宫"蒙娜丽莎的微笑"前的感受深刻,真实。鄙俗吗?是的。肮脏吗?仍旧。落丑陋吗?怎呢?有什比幕戏台的母子更丽、更深沉?茄萣乡的意义,不是由我路人赋予的。它的价值,它的尊严,就在它的鄙俗中。在它的土耕耘、海水挣扎生活的,是眼前母亲、

(本章未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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