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简媜陈阳春／图
浮世若不扰攘，恩恩怨怨就荡不了。
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，
生灭荣枯转眼即他人遗忘。中岁後的领悟：
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不见的牧神，知音往往是己。
海洋在我体内动，纯情少女的姿态。
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固执，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，彷佛从边界向速冲的一股势力，野蛮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，驱赶繁殖中鲸群，向窜升，再窜升，掴空的脸。却在冲破海平面忽回身向广袤{1}的四方散，骄纵将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。浪，因有哭泣的声音。
我闭眼，感受海洋在臆间喧腾，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不敢张口，一丝缝，我感觉我吐一万朵蓝色桔梗{2}，在庸俗的世间。
暮秋夜，坐在板读你的字，凉意从脚趾缝升。空气中穿插细砂般的摩挲声，像两座洋跋涉万後在耳鬓厮磨。我被吸引，倾听，原本寻常的夜，因你的字丰饶、繁丽，适於酒句读{3}。
你的信寄旧址，经三月才由旧邻托转，路途曲折。你约信不抱太希望，首句写著：「不知你不封信，你太常给别人废弃的址。」
废了的，又何止一块门牌。
你一定记，了从北投往新北投的单厢火车，有两条路走：一条是油腻腻的街，数生走儿校，路较短但人车熙攘，活生生是一条食物。另一条是山路，铺了柏油，迂回爬升後通往半山腰的校後门，人虽少但了一倍脚程。我愿意走儿。清早的山峦是潮湿的绿色，远近笼著晨雾，一场凄迷氛围，鸟，总有几，不跃至路面，或莫名跳换枝桠，惊动了亘古不移的宁谧，却扩了寂静的版图。
离山路几步遥有一幢废屋，你一定记。从柏油路岔入庭院的石径被野草嚼剩几口，废日月皆断，恩义俱绝。你或许同意，台湾的山峦藏有繁复的人世兴味，像见了沧海桑田，尝尽了炎凉世情後，有点累，坐，搥一搥膝头，顺原谅几名字，念几人，因那苍茫是带著微笑的。
那院门是两扇矮木栅，斑剥的蓝漆接近惨白，门臼了，有一扇被野蔓缠住，刺了一身花花绿绿的七情六。那宽阔的院庭留给我忧伤印象，像渴爱的冤魂积在那儿，等人喊他的名字。因有说不口的苦，致终年瘀著散不的冷。
我相信你不忘记它，在全校术比赛中，你此题材，摘写生组一名。我从未谈荒芜庭园的感觉，但我确信己同质者有一份灵犀，揽镜照，知你与我一，灵魂常在那儿栖息。
你的画让人停脚步，思绪澄净，静静聆听色彩与光影的话让思维渐次获转折、攀越。你题「间」。
间，让盟誓的情爱灰飞烟灭，让颤抖的草花拥有它己的笑。你的画是叙述。
不久，我将沉入冷冷的幽暗，
别矣！我夏日太短的强光！
我已听悲伤碰撞的落声，
响亮的木头落在庭院石板。
我抄波特莱尔{4}的诗〈秋歌〉首段，趁老师回身写黑板传纸条给你。我不赞你藉轻盈的草花色彩、明亮的光影试图释放死亡的压迫力。
从一始，我即是同等质却色泽殊异的两人。，即使是现在，行走於烟尘世间年後，我是活饥渴、狼狈的人，勤於己的怨怼削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颜面的嫉世者，鲜有你一般雍容度。你的眼睛有海，烟波蓝，两颗黑瞳是害羞的，泅泳的鲸。
初，我并不欣赏你。正由於你太晴朗了，我情愿己缩至孤傲步，一枚蚕茧化石，埋入永不见日的冰原底层。今，你的感是从嫉妒始的。
我我是最的，直素描课告一段落进入水彩阶段，术老师在画室中央高台摆了瓶花我临摹，我才知从积存的绘画信竟是那不堪一击。我画玫瑰，枯萎的玫瑰田一隅；画尚未完，劣质画纸因承受量颜色绉。站在背後，失理智的尖锐声调批评：「你是什画？」後，轻蔑「哼」了一声。我你的，说你画非常。
必须等数年後，我才消弭余怨并且承认，那日是生命中险峻的弯，促使我毁弃那幅枯玫瑰的不是术老师的讥讽，是你的才华那般亮丽耀眼，遂行折断画笔，憾恨的手势。
遗憾像什？像身一颗的痣，有己才知位置及浮现的程。
青春是神秘且炽烈的，凡我在那年岁身追寻、衷赞叹，皆一生所珍藏。
才华既是一恩赐亦是魔咒，常求己身炼炉，於熊熊烈焰中淬砺其锋芒。锻铸後，江湖已是破败江湖，知音不耐久候，流落他方。彼，才赋反手铐脚镣，遂无罪一生飘零。
首先，你的庭遭逢变故，一夜间变无归的人，接著是情变。我你的一生应该像姣的容颜般风日丽，至少，不应有那根鞭子，四面八方折磨你。
在我目中，你是最亮的，命运欺负人，但才华骗不了人。我祈求你不溃倒，一旦崩溃，人生场棋局便全盘皆输。
活著，就活袒露背迎接万箭钻，犹举头苍一笑的境。因，容不一点狼狈，不允许掰一块尊严，了妥协。
人的一生缺憾主轴，在光中延展、牵连形乱麻。常常，我愈渴慕、企求人，愈不。年轻，我有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，饱经风霜後才懂舍，专护持己院子的树，至於花团锦簇、莺啼燕啭，那是别人花园的，不必问。
收你寄的结婚照，依稀是夏刚完。照片背面，你说「终於有了」，一笔一划抖著幸福。
我寻觅，其实是追求恒久真爱，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，让我生命的子找土壤，根须长。情爱，是最的炼狱，最残酷。毕竟，两情相悦容易，与子偕老难。愿意将所有的情爱量予方，相互承诺、践行的情偶，乃累世修福报。数恋人，生才相逢、相识，缠缚、瞋恨的课业正始，或虽积了一些，尚差一截痛、几行泪水，就无法於今生全。带著宿世爱合符{5}的两人言，真爱无须习，乃生水合水、似空应空。
有在炼狱中的人，才须耗费神熔铸、焊接，形後，是一块冷铁。
冷铁无处，牙齿一口一口嚼烂，灰土了，才你由。
梵谷「星夜」明信片背面，你写著：巴黎的冬季冷无情无义，但比伤的婚姻暖些。星夜，有著诡异的笔法，形漩涡、潮，似不违逆的力量，人卷至高空，获俯瞰的视界，但从此囚禁在无边际的虚无中。你淡淡笔；生命东西废了，儿不找回什。冬实在太冰，颜料冻裂。
废了的，又何止一块门牌。
你留址，必是居所不定。巴黎，被称艺术灵的故乡，但我相信一娇弱的东方女子言，现实比铜墙铁壁重。唯一给你热的，不是人、朋友或前夫、情侣，是你身艺术的梦──从少女代，你那闪动著烟波蓝的眼睛便痴痴凝睇{6}的一梦。
我像，异国风雪拍击赁居公寓的窗户，唯一给你热的，有梦。
数年，失消息，无人知晓你在世界的哪一角落？
生命的秋季就了。白像敌国间谍，暗夜潜入，悄悄鼓动黑变色。初愤愤镜扑灭，随後懒了，本是黑白不分，又何况头颅。中年的处是懂清仓，扔戏服般将期梦、浮夸人剔除，甘情愿迁入己的象牙塔，仅剩的梦孵。
浮世若不扰攘，恩恩怨怨就荡不了。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，生灭荣枯转眼即他人遗忘。孵的一粒粒梦，不见运市集求售，喊力竭声嘶才算数。中岁後的领悟：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不见的牧神，知音往往是己。
忽，暮秋分，老邻居转你的信。
是张画卡，打後一边是法文写的画展消息，另一边是你的字迹。一次展，与老朋友分享喜悦，你写著。
是啊！间了，梦留，老朋友在。
印在正面的那幅画令我情激越。画面，宝蓝、淡紫的桔梗花由、逍遥的姿态散布著、幽浮著，占二分一空间，你挥洒虚笔实线，游走於抽象与实相边缘。画面半部，晕黄、月牙白的颜色回旋，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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