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张比一张离你远。一张，比一张荒凉。检阅荒凉的岁月，九张床。
一张。西雅图的旅馆，面海，朝西。且风，风中有醒鼻的咸水气息。那是说，假你打长长的落窗，披襟风。宋玉，风有雌雄分。我，风分长短。譬说，桃花扇底的风是短的。西雅图的风是长的。阿拉斯加，海豹群吠月的岩岸，空空洞洞的育空河口吹。最难是，破题儿一遭。寂寞的史诗，午夜的此刻始。西雅图始。西雅图，风的名字，遥远的城。六年前，一留生的寂寞从此始，检阅次回国的岁月，现有些往，千外，分外清晰。现一人，一千瓣的灵，很难绝生活在此此刻。预感带几分恐惧。回忆带几分悲伤。是已。是已。蚀肤酸骨的月光，中秋渐近不知中秋的西雅图啊，充军的孤城，海的弃婴！今夕，我无寐，无鼾，在浩浩乎哉，太平洋苍老又年轻，蓝浸四洲的鼾声中。的悲伤，的恩怨，的一夜失眠。你，永恒的浪潮拍着宇宙的边陲，少光，少清醒。
二张浮在中秋的月色。西雅图，北洲陆的脏，听不见海，吹不风。该是初秋的早寒了，犹逗留燠热的暑意，床单逆拂着微潮的汗毛。耳在枕，床在楼，红砖的楼房在广阔的中西部平原。正是课的前夕，明晨的秋阳中，四十双碧瞳将齐向我，穿五千年的神秘陌生。李白现他的句子横行英文，他的名字随海客流行，方丈与蓬莱外，有什感？今人不见古月，今月曾经照古人。投倒影在李白樽中的古月，此将清光泼翻我满床。月光是史前谁的魂魄，神话流泻，流向梦的、夜的、记忆的每一角落。月光光，谁追我，从台北追西雅图追皮奥亚。果昨夕无寐，今夜岂有入寐的理由？月光光，照他乡……抗战前流行的一首歌，在不知名处袅袅旋。轻罗扇，儿的井。母亲做的月饼，饼面的芝麻星。重庆、空袭的月夜、月夜的玄武湖、南京……直曙色一块海绵，吸干一切。
三张在艾奥瓦城。林中铺满轻脆的干橡叶，十月阳春的夜，一毕业生回六年前，另一季丽，但不快乐的秋。六年前，金字塔，许木乃伊忽复活，且列队行我枕。许畸形的片段，七巧板似合复分，女巫《万圣节》中，拂其黑袖，骑其长帚，挟其邪恶的笑声，翩翩飞。重游旧，情复杂难加分析。六年前的异域，竟六年某意义某程度的故乡。毕竟，在此我忍十月（十冰河期？）的真空，咽难消化的冷餐，消化难咽的现代艺术。毕竟，在此我哭，若非笑，怨，若非爱。长途汽车迤迤进站，且吐灰狗重重的喘息，艾奥瓦的象征，金顶的州议旧厦森黑暗中升，旧日的老师李铸晋与安格尔，今日的少壮，叶珊、王文兴、白先勇，在站前接我，一瞬间竟有重归故乡的感觉。
四张在艾奥瓦城西北。那是黄公寓中的双人床。重游母校的三，叶珊、少聪并骑灰犬，西北方百英的爱姆斯，拜访黄他的新娘。久不写诗的黄，在五年前现代诗的论战中，曾是一员骁将。公寓中的黄，并不像寓公。伶牙俐齿、枪舌剑间，黄仍令你离经叛，似掀一股什校风的行车骑士。宾主谈星图西倾，我才被指定与叶珊共榻。不戴我指环的女人同衾，我忍受；必须另一男人，另一件泥塑品，共榻眠，却太难堪了。将四百根雄的骨骼，舒适分布在不三十平方英尺的局面，实在不是一件易，是一件艺术，一件较现代诗的分行犹难的艺术。叶珊的寐态，他俊逸的诗风颇难生联。同床异梦，形容那一夜，是再恰不的了。他梦他的《水湄》，我梦我的《莲的联》。不，说异梦是不公平的，因我根本无梦，尤其耳他鼾声的冲。不是高潮。正我卧莲禅际，他忽在梦中翻身，将我抱住。我必须声明，我既非王尔德，他不是魏尔伦。因此拥抱，见的，不甚愉快。总算东方既白，像《白鲸》中的伊什梅尔，我终挣了睁眼的梦魇。
五张历史较长，那是我在皮奥亚的布拉德利，安定的一张，我租了教牧师杜伦夫妇寓所的二楼。那是一张古色古香，饶有殖民期风味的双人床，榻面既高，床栏亦耸，床左与床尾均有幅玻璃窗，饰卷云一般的洁白罗纱，俯瞰见人院的花圃车房。三五夜，橡树枫树投影在窗，你感觉己像透明的玻璃缸中，穿游水藻间的金鱼。万圣节的前夕，不该城了一场魅影幢幢的电影，叫什Witchcraft的。夜间犹有余悸，将戏院的辟妖牌（witch deflector）悬在床栏，似亦不太。紧闭的室内，总有一丝冷风。恍惚间，总觉有黑衣女人立在楼梯口，目光磷磷，盯在我的床，二，烧，病了一场。
幸，不久布拉德利的讲课告一段落，我转中密（tral Michigan Uy）。六张床比较现代化，席梦思既厚且软。已经是十二月，密歇根的雪季已经始。一夜间，气温直落二十度，早常冷醒。租的公寓在乐山（Mount Pleasant）郊外，离校区有三英路远。屋一片空廓的草，满覆白雪，不见人踪、鸟迹。公寓新宽，居室的三面壁，我挂三女孩的合照、弗罗斯特的遗像、梵高的向日葵刘国松的水墨抽象。幅的玻璃窗外，是皑皑的平原外是皑皑的平原。芬兰一，密歇根是一千泽国，乐山正居五湖与众泽间。冰封雪锁的白夜，鱼龙的悲吟一沉寂。何一切离我恁遥恁远，即燃全部的星斗，抵不一烛光。
有，点圣诞留的欧薄荷色的蜡炬，青荧荧的幽辉，重读己国内的旧，竟像在墓中读谁的遗书。一我，接着另一我，纷纷死。真的我，究竟在何处呢？在抗战前的江南，抗战的嘉陵江北？在战的石头城，抑在六年前的西方城？月色幻的夜，有梦游般床，启户，打着寒战，车滑运河一般的超级公路。扭熄车首灯，扭收音机，听钢琴敲叩键的哀怨，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间，吐满腔的悲伤，悲伤。
另一张在密歇根湖边。那是一张帆布床，是刘鎏我特备的陈蕃榻。每次芝加哥，总是榻城北埃文斯通刘鎏孙璐的公寓。他伉俪二人，同任西北物理系教授。我一，他的书房即被我占据。刘鎏是我在西半球最熟的朋友一。他毫无忌惮讽刺我的诗，我不假思索取笑他的物理。身科的他，偏偏爱一点什文艺，且喜欢表一点议论。除了我的诗，於梨华的说在他程内。等兴尽辞穷，呵欠连连，总是已经两三点钟。躺张床，总是疲极睡。有换换口味，睡於梨华的床——於梨华的床。
八张在豪华庄。所谓豪华庄（Howard Johnsons Motor Lodge），原是国沿超级公路遍设的一停车旅馆，设计玲珑别致见称。我住的豪华庄，在匹兹堡城外一山顶，俯览及百，宽阔整洁的税，日夕疾驶着往的车辆。我是疾驶的旅客啊！车尾曳着密歇根的残雪，车首指向盖提斯堡的古战场。唯一不同的，我是在七十五英的速，豪兴遄飞，朗吟太白的绝句的。太白诗tempo最快，在高速的逍遥游中吟，最快意。了十的车，倦无力房的电视，或是壁挂的法宁格（Lionel Feininger）的立体写意。一陷入黑甜的盆便酣入梦了。梦见未派的车轮车轮。梦见己是一尊噬英的怪兽，吐长长的火舌向俄亥俄的平。梦见不名状不闪避的车祸，己被红睛的警车追逐，警笛曳着凄厉的响尾。
——险！鬼哭神号的一声刹车，与死亡擦肩。梦魇惊醒，庆幸己活着，且躺在九张床。床在楼，楼在镇，镇在古战场的中央。南北战争，已是百年前的梦魇。是平的清晨，星期的钟声，鼓着鸽的白羽，那边路德教堂的尖顶飞，绕着镇打转，历久不。林肯的巨灵，古战场，魔鬼中，四百尊铜炮与二千座石碑间，该正冉冉升。日林肯了火车，骑一匹老马山，在他的思胡子清癯的颧骨间，表了民主经典的盖茨堡演说。那马鞍，现在陈列在镇的纪念馆中。百年，林肯的侧面像，已了一分铜币五元钞票，但南部的黑人仍不了选票。同国异命，尼格罗族仍卑屈生活在爵士乐悲哀的旋律。“一番薯，两番薯”。“跟我一黑”。那悲哀，在咖啡馆的酒杯旋转旋转，令人停杯投叉，不卒食，令人从头盖麻脚跟。所谓由、平等、博爱。从法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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