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不德相怀，相噬志者，惟常有敌致其噬，则少安；苟敌亡矣，噬将无所施，不几噬乎？
——苏轼《东坡易传》
郑五七己那头牛被压死在柳树，肝痛裂。
他是五等户，祖传十二亩田。若是田罢，三亩养一口人。他却在石洼边，虽经几代人垦殖，却仍旧薄劣。田一亩收两三石麦，他却至收一石半。一年不足二十石。
别人一顿吃一升粮，一五口，一年三十石粮足够。他却生食量，一顿一升才半饱，娶的妻、生的儿偏是肚皮，加父母，他一年至少四十石粮。活了近四十年，他却似乎从饱足一顿。
除了口粮，穿衣，买盐醋，修造农具。冬衣三年一换，夏衣一年一身，每年至少四匹麻布，将近四石粮；斤盐斗粮，一年三斗盐，加酱醋又一石粮；每年修造农具，至少一石粮。
他虽少，却是主户，缴田税。税是十分一，每年给他定的是粮一石三斗，绢一匹。若是仅些，倒罢了。除了田税，其他各的杂税记不住，鼠雀耗一石别输二升、运粮脚钱一百二十文、仓耗钱二十文、斗面加耗润官钱三十文、义仓粟一石八斗……此外有修房的木税钱、蒿钱、鞋钱、丁盐钱、身丁钱、孩童挂丁钱……各杂变加，比田税，十分一早已了十分三。
因，他至少再佃四十亩。但中有他父亲两劳力，三十亩便已吃力。又租人的牛，一头牛顶两劳力，才了五十亩。乡佃，惯例是五五分，租牛又加一。幸，他佃的是三槐王王析的田，王析号称“王佛手”，最善，他养有牛，连牛带田佃给郑五七，收取五五分。
此，郑五七一才勉强活。
每除了尽力做农活儿，郑五七极少抬头、。有秋收，冬田理，该烧的烧，该的，该施粪肥的施，他才直身子，缓口气，才觉着己是活人。，人早已累说不话，不。
冬日了农活儿，他常独田间，瞧瞧那片雪埋冰冻的，既亲暖，又有些悲辛。田让他活命，他的命又全耗在田。年画常见一条蛇，吞食的尾巴。郑五七觉着他田，便像是那条蛇，田是蛇嘴，他是蛇尾，不住吞，不住吞，从有饱，似有尽头，除非死。等他死了，儿子又被田不住吞。儿子死了，又是孙子、重孙……
活一场，底是哪般？
他答不，觉闷堵着，比田土深重。正是闷堵，让他常憋着一股愤气，胀在中。别人稍一触碰，便爆。一旦爆，便忘了一切。与人殴斗，连命不。每回火，他又暗悔。己从伤人害人，回回无力——因穷。
“穷”字像铁箍，不但勒住人的手脚，更死死勒住人的。让你抬不头，说不话，行不路，处处缩着、憋着、忍着。勒困住，并不罢休，它张冷牙利口，不断吞咬你。不噬尽你血，决不停口。啃你剩净骨，再挣扎不动，才丢一边。
郑五七被“穷”字足足憋困了三十年，那闷堵才总算宣敞——他有了的两头牛。
哪怕儿子世，他欢喜。儿子世，又添了张吃饭的口。两头牛，却让他从那铁箍松解许。何况乡，有两头牛的人户，并有几。从有了两头牛，他顿觉着了一般，且是独他。
他原本极难笑，那两头牛，嘴顿便咧，口总一热，像是饱喝了一盆甜饴。两头牛，他爱极处。牛饥渴，比饥渴更紧。牛若略有些疲病，他疼被割了一般。因，从不敢让牛劳累。
夏，他五更初便，趁日头未，气凉爽，让牛耕。牛力健旺，半胜一日功。等日头高了，见牛热喘，他便马让牛歇息。冷，则一直等日头，晒暖牛背，才肯让牛耕。傍晚，寒气一，便让牛回栏歇息。
牛栏，他命儿子每清扫干净，一点儿粪迹不许瞧见。喂牛则是他喂。青草茂长，他先让牛饮水，才让牛恣意饱食，才不腹胀。了夜晚，斩碎新草干稿，匀了，让牛再补一顿食。春，旧草腐了，新草未生，他拣晒干爽的洁净干草，细细斩碎，麦麸、谷糠、豆子，让牛吃饱足。了冬，他芦席秸秆，将牛栏封遮严严实实，生怕有一丝寒风吹进。每早晚亲手煮草糠豆麸，熬稠粥饲牛。因此，他的两头牛养皮毛润泽、血气旺壮，全村有哪比。
年入秋，收了麦，他打算再些麻。那犁，他觉其中一头牛瞧着有些虚乏，不知是否着了病。他忙卸了犁，将那头牛拴那棵柳树，让它乘凉歇息，谁知竟被压死在柳树。
那头牛躺在柳树一动不动，那一瞬，他将世所有人杀掉。他一抓住呆立在田边的马良，疯了一般问他，是谁的孽。马良说“王槐”三字，他却浑身一软，顿了气力——两头牛，原就是王槐的。
他最的愿便是买头牛，一头牛至少六贯钱。每年缴田税佃租，剩的口粮够他一五口活命，便是几文钱，攒很久。他那嘴浑知他愿，夜夜勤苦织布，每年除官府税绢，织一半匹。他便将些的绢卖了攒，存在一罐子，一文钱舍不动。一直攒了八年，直年春，终攒齐了六贯钱。
那六贯钱穿，快有三十斤重，他袋子背着，一路欢欣县买牛。了牛市一问，牛早已涨了价。六贯钱买头牛，耕的，至少八贯。若是买头牛回，一年粮豆饲料就增加两三石，他实在有余力租一头耕，又养一头待长。
郑五七站在牛市的围栏边，望着面那百头健牛，酸苦极，几次泪涌，强忍住了。正在愁叹，却见三槐王的宗子王豪走了。王豪原本是闲逛，却被那卖牛经纪一番甜话说动，打算买几头回，但那带仆从，便说改再。那经纪哪肯放跑了宗买卖，说己寻人替王豪牛送回。两人你推我让，绞缠。
郑五七在一旁听着，忽记己租的王佛手那头牛已经有些衰老，正在犹豫不转租别的。他很少巴附人，尤其是王豪等豪富，从近前说一句话。但着若是前力，王豪或许减些租钱，他便鼓了口气，走两人跟前说：“王官人，我是皇阁村人，我替您牛赶回。”
那经纪一听，喜，忙谢郑五七，一鼓气，说服王豪，定了买十头。最那经纪又补了句：“位老弟，你买牛的钱不够，是租人的牛，不租王官人的。王官人最体恤穷民弱户，租钱不你的。王官人，您说是不是？”
王豪笑着问郑五七：“你真租？那我再买一头。”
那经纪一听，忙借水推舟：“须双，王官人不添买两头，租给老弟，是您一番恩德。”
“。”王豪笑，转头见郑五七面露难色，便说，“莫怕。你替我赶牛回。今年，我两头牛收你一头租钱。”
郑五七听王豪随口便添买两头，已惊张嘴，旋即又听让他租两头，顿慌。未及口，王豪竟又说话，他更是惊说不话。生，他的便是一文钱咬牙必争的穷紧日子，哪见等阔绰，且阔绰竟降一锭银，砸进他怀。
直吆喝着那十二头牛回村，送至王豪院门前，王豪跟他说：“两头牛你先牵回，我有些乏，今先不签借契了，明你再。”那，他才敢信，竟是真的。
，牛牵回，他父亲一问缘由忙说：“些豪富人哪善，莫不是在欺你？等明强两头牛租钱，他庄客百，你哪分辩清，赶紧送回！”他一听，顿怕，若立即送回，王豪若真讹诈，一说不清。一人商议了半晌，不知何才，等二再。
了二，他牵着两头牛王豪门前，却见一队车马停在那院门前，马人身穿锦衣，一瞧便贵盛无比。听一旁人说，竟是宫中的贵人，他哪敢靠近，忙牵了牛回。次日再，院仆人却说王豪了急症，未等他口，便将他撵走。，王豪病情越越重，竟不治亡。
那些日，王豪乱一团，谁不晓他租牛。，王剩王槐一幼童，更无人问。郑五七先有些惴惴，等了两三月，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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