友陳建華日前返國度假，放了一段他早年的音效品，其中有一節最使我難忘，他取名為《漩渦五石散》。
這首品的靈感是來魏晉，因為魏晉的知識分子揚棄儒學，醉黃老，產生一種中國未曾有過的浪漫生活，魏晉文人為了逃避現實的環境，有許人染吃迷幻劑的習慣，他們迷幻劑稱為「漩渦五石散」，又稱為「寒食散」。
關於「寒食散」，在《世說新語》曾有過這樣的註解：「寒食散方雖漢代，者，靡有傳焉。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，由是行於世，服者相尋。」見中國人是早在漢朝，甚至漢朝前就有人吃迷幻藥了。
陳建華的「漩渦五石散」樂曲所表現的其實非常簡單，他利洋琴的微音做泡沫湧的聲音，又笛子的孔音做風吹的聲音，聽這首音效就像風吹著蘆笛，發遼遠的聲音，魏晉的文士們吃了漩渦五石散後正神遊方外，使聽者的腔升來，像空了一般。見音響的傳染力實不遜於任何藝術。
後我們談魏晉那個浪漫不拘節的時代，我問曾在洛杉磯專研音樂效果的陳建華，為何他挑選「漩渦五石散」做為音樂的一個實驗。他的法是，每個人有神遊太虛的慾望，因為萬象皆空實在是佛的境界，不是每個人達致。靈有所寄託的人，不必借重藥物就魂靈竅，四方邀游；一般人則不，借重藥物來麻醉己，就是為什麼迷幻藥歷千年不衰了。
但是吃迷幻藥會產生不同的層次。對於低層次的食迷幻藥者，我們每在社會新聞裡太了，或裝瘋鬧，或當街脫衣，或臥倒街頭，處醜，魏晉文士吃迷幻藥的境界稍高一籌，他們留了一些歷史故。
「劉伶恆縱酒放達，或脫衣形在屋中，人見譏。伶曰：我為棟宇，屋室為揮衣，諸君何為人我揮中？」這是何等的襟！何等的趣味！
「阮籍嫂嘗歸寧，籍相見與別，或譏，籍曰：禮豈為我輩設耶？鄰婦有色，當妒沽酒。籍嘗詣飲，醉便臥其側。籍既不嫌，其夫察，亦不疑。鄉女有才色，未嫁死，籍不識其父兄，逕往哭，盡哀還。」這是何等的血！何等的真情！
「諸阮皆飲酒，（阮）鹹至，宗人間共集，不復杯觴斟酌，盆盛酒，圍坐相向，酌更飲。時有群豕，來飲其酒，阮鹹直接其，便共飲。」這是何等的任達！何等的本色！
這些求逸樂反傳統排聖哲非禮法的浪漫主義者，是流行著吃「漩渦五石散」的，雖他們在行跡不拘時是否吃了五石散已不考，但是每個人是才氣縱橫、奔溢無礙是肯定的，陸機在《文賦》中曾對當代文學有這樣的理論：「思風發於臆，言泉流於齒，文微微溢目，音冷冷盈耳」、「馨澄凝思，眇眾慮為言。籠於形內，挫萬物於筆端。」
果說吃迷幻藥使人墮落，為什麼魏晉的文學藝術有這種非兒的就呢？我，「漩渦五石散」的丹方一定與現代迷幻藥有所不同，通過這種藥物，激發了魏晉文學的真情與像，促了後期山水田園文學的產生。
藉著漩渦五石散，他們曾寫了「寄愁，埋憂」；「技發行歌，者四塞」；「垂釣一壑，所樂一國」；「乘風忽登舉，彷彿見眾仙」；「精騖八極，游萬仞」；「非必絲與竹，山水有清音」；「對酒當歌，人生幾何？」等傳誦千古的名句，是避世者的一種表白。他們正處身漩渦中，立世於寒食際，每個人的身世像是一首歌，隨著微風在夜空裡放送。
當今世，整個環境已經改變，避世實在太難了，吸食迷幻藥企圖消磨人世苦悶的青年，不魏晉文士那麼有個、有風格、有才情了，使我懷「漩渦五石散」這個名字時不免有一些傷。
那種感覺就像是我坐在朋友的斗室中，聽他少年時代所創「漩渦五石散」的音樂，像人一捲進歲月的漩渦中，很快的就走過一段遙遠的路，背後是滾滾煙塵了。
——民國七十年八月五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