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批鬥

日子就這樣一過,時光流逝平平靜靜。

但是我卻一點平靜沒有。我一二十四時在提吊膽中。不管是什麼時候,不管是什麼方,在裡,在勞動的方,紅衛兵一,我立刻就被押解著什麼方接受批鬥,同勞改前一模一樣。因此,即使在一個非常僻遠幾乎是人跡不的方,遠處紅衛兵的紅袖章紅光一閃,我就知,己的災星又了。我現在已經變了不會說話的牲畜,一言不發,一句不問,乖乖被押解著走。走什麼方,有曉。這種批鬥同勞改前沒有任何差別,是「行禮儀」,沒有任何的花樣翻新。噴氣式我已經坐非常熟練,再不勞紅衛兵拳打腳踹來糾正我的姿式了。我在陽台爭分奪秒的鍛煉已取乎意料的功,我坐噴氣式姿勢優,無懈擊;雙腿微感不適,再沒有酸痛難忍難受感了。對那些比八股不的老一套胡說八謊話連篇的所謂批判發言,我過聽就不,現在更是根本不聽,「等秋風過耳邊」了。總,批鬥一次,減少勞動一次,等於休息一次。我在批鬥的煉獄中已經接近畢業,應該拿批鬥實踐學的學士證書了。

是,有時候紅衛兵押著我不是批鬥,是審訊,方在外文樓,但不總是在一間屋子裡。其中奧秘我不知。一進屋子,東語系公社的領導——恕我不知他們是什麼官職——一排坐在那裡,面色嚴肅,不露一絲笑容,像法庭的法官。我走進,為坐噴氣式,但是,恩高厚,讓我站在那裡,且允許抬頭人。我實在感異常彆扭。我現在已經為《法門寺》的賈桂了。原來我在這種場合,態度很不。從由於態度不揀回一條命後,我的態度了。我覺,態度不,一點處沒有。他們審訊的主題往往是在抄走了我的幾百萬字的日記中,捕風捉影,挖幾句話,斷章取義,有時還難免有點歪曲。我在洗耳恭聽餘,有時候覺他們羅織過於荒謬,中未免有點發火。這當會影響我的態度,但是我盡量中的火壓。在被抄走的幾百萬字的手稿日記中,當時十分流行的形學的誣陷的方法挖片言隻字,進行歪曲是非常容易的。他們還一定強迫我回答。不說不行,說又憋著一肚子氣,這氣又必須硬壓。這種滋味真難受呀!有時候我,還不坐在噴氣式,發言者的胡說八不聽,即使挨幾個耳光,比現在這樣憋氣強。俗話說:「這山望著那山高」。我難說是望著被批鬥的那一座山高嗎?

審訊我的人,不是東語系原來的學生,就是我親手請進來的教員。我此時根本沒有什麼「忘恩負義」的法。這法太陳腐了。我原諒他們中的部分。他們同我一樣,是受了派的毒害,致失評斷是非的理智。但是,其中個別的人,比一位朝鮮語教員,是公社的鐵桿,對審訊我表現反常的積極,難是別人的血染紅己的頂子,期望他的「女皇」對他格外垂青,飛黃騰達嗎?還有一位印尼語教員,平常對我畢恭畢敬,此時一反常態,積極令人吃驚。原來他的屁股並不乾淨,解放前同進步學生為敵,參加過反蘇遊行。此來掩蓋己的過。但狐狸尾巴是掩藏不住的,後來終於被人揭發,資本主義的殺方式見帝了。

最令我感不安,甚至感非常遺憾的是一位阿拉伯語教員。這是一位很老實很正派的人,我們平常無恩無怨,關係還算是過的。現在他概在東語系公社中並不是什麼主人物,被分配來仔細閱讀我被抄的那一些日記手稿。我比誰知清楚,這是一件萬分困難,萬分無聊的工。在摞來高一米的日記手稿中,尋求我的「反革命」的罪證,一方面很容易,任意摘幾句話來,就有了足夠批鬥我一次的資料。但在另一方面,果一個字一個字細讀,那就需有極的耐,既傷眼力,又傷腦筋。讓我再讀一遍,我難做。這一位先生——我沒有資格稱他為「同志」——卻竟焚膏繼晷,全部資料讀完了,提供了不少批鬥的資料。果我是人物,值研究;果他真有興趣來研究「季羨林學」,那還值。但我是一個很平凡的人。讀了那樣的資料,費了那麼的力量,對他來說不是白白浪費己的生命嗎?反過來說,果他同樣的力量同樣的時間,讀點阿拉伯語言、文學或文化的資料,他至少寫一篇像樣的論文,說不定還拿碩士學位,被提升一級哩。因此,我從內深處同情他,覺對他不。這是我力外的,我有什麼辦法呢?

東語系對我的審訊,並不總是平氣的,有時候難免有點劍拔弩張。但是沒有人打我耳光,我實在是非常感恩戴德了。

即使是這樣,這種勞改、批鬥審訊三結合的生活,確讓我感厭煩。我又有了幻。我幻有一個救世主,慈悲,忽發善,結束這一場浩劫,至少對像我這樣無辜的人加恩,我解放。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任何教門,帝,老爺,佛爺,菩薩,我不祈禱。我的是我們國領導人。在勞改、批鬥餘,夜裡在暗淡的燈光,在十分不友的氣氛中——同一個單元住的一位太太早已我做「敵人,反革命分子」,不但不正眼我一眼,且還鼓動我們兩位老太太,同我劃清界限。我們的老祖直截了當告訴說:「我們還靠他吃飯哩!」——我伏案給我們的國領導人寫信,妄世間真會現奇跡。但是世間怎會現奇跡呢?世間流傳的是:「『文化革命』七八年一次,一次七八年」我寫這些信,等於瞎子點燈,白費一支蠟。我卻一廂情願,癡妄,妄有一一睜眼,「文化革命」結束,我這個鬼再轉變人。那夠有麼呀!在瀰漫宇宙彷彿凝固來的黑暗中我隱隱約約從「最高樓」(陳寅恪先生有詩曰:「花愁近最高樓」)流來的一線光明。最終證明,這是一片海市蜃樓,轉瞬即逝。我每仍是勞改、批鬥、審訊。

就是在裡,不勞改,不批鬥,不審訊,日子過不安生。同住一單元的同我劃清界限的那一位太太,我在面已經談過幾句了。但是麻煩還不止這一些。逼我存在他們屋中的據說北京有一張的紅木七巧桌沙發搬來。我真是進退兩難。我現在剩堆滿了東西的一間一間房子。這些傢伙往哪裡放呢?樓存書的車庫,抄後,一片狼藉,了垃圾堆,我不忍。沙發七巧桌無論何是搬不進的。火加油,樓住的一位女教員還貼字報,我書搬車庫。我此時一個朋友沒有,誰視我瘟神,我向誰求援呢?我敢走嗎?我像是烏江邊四面楚歌的項羽。幸虧我已經研究過比較殺學,我決不刎。我還活。但是活又怎樣呢?我真已經走了山窮水盡了。

但是來的卻不是「柳暗花明又一村」,是更的災難。

我勞改了整整一九六八年的一個春。此時重又回春。根本不理會什麼「文化革命」,依舊繁花似錦,奼紫嫣紅,燕園了一片花海。人人喜歡春,我又愛花命。但是,了此時,我卻變了一個色盲,紅紅綠綠,在我眼睛裡統統了灰色。

但是,在另一方面,爛漫的春光卻喚醒了「革命」的「革命」熱情。新北公社的頭子們謹遵「一年計在於春」的古訓,決定使己的工水平再提高一步,著重發明創造,避免故步封,了一套嶄新的花樣。對象當還是這百十口子囚徒。他們中是否有真正「革命」的,我說不準。但是,絕數,果不是全體的話,卻絕對是虐待別人來取樂的。人類的劣根,過被掩蓋住,現在完全「解放」了。他們為所為了。我在這裡順便著聲明幾句:在北幾千名工人中,在北萬名學生中,參加這個活動的是極少數。他們平常就是一些調皮搗蛋,耍奸賣滑、吃懶做、無巧不沾的類似痞流氓的人物。現在賜良緣,了空前的千金難買的機會,施展己的本領了。

一九六八年五月四日,五四運動的紀念日,中國規定的青年節,我們這一批囚徒一個個從中被押解了煤廠。提煤廠,真正是有名。顧名思義,這裡是貯存煤炭的方,由一群工人管理。在「文化革命」分派時期,裡面的工人碰巧是擁護「老佛爺」的。運煤工人當個個是身強體壯的彪形漢,對付煤塊他們有勁;對付我們這一批文弱書生,他們的勁有極的剩餘。他們打一個耳光或踢一腳,少說抵《水滸傳》裡的黑旋風花尚。具體的感受不言宣,有我們這些人的骨才說清楚。特別是浩劫一階段重點在批走資派的那一階段在煤廠勞改過的「走資派」,一提煤廠,無不不寒慄,談虎色變,簡直像談國民黨的渣滓洞一樣。

現在我們這一批囚徒又被押這裡來了。我仔細了一,不是所有的囚徒,是「擇優錄取」,或是「優化組合」,選了

(本章未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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