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了轟炸。
戰爭已經持續了三四年。最初一兩年，英蘇的飛機曾飛臨柏林空，投擲炸彈。但那時技術水平還相當低，炸彈炸壞高層樓房的最一二層，面炸不透。因此每一座高樓有的室就了全樓的防空洞，固若金湯，人們呆在裡面，不必擔憂。即使面中了彈，室是搖晃一已。德國法西斯頭子是說謊專、牛皮王，這一件他們不放過。他們在廣播裡報紙，嘲弄又加吹噓，說盟軍的飛機是紙糊的，炸彈是木製的，德國的空防系統則是銅牆鐵壁。政治比較真的德國人民，嘩唱，全國一片歡騰。
曾幾何時，盟軍的轟炸力陡增強。飛來的次數越來越，每一次飛機的數目越增越。不但白來，夜裡來。炸彈穿透力量日益提高，由穿透一兩層提高穿透七八層，最後十幾層樓抵擋不住。炸彈由樓頂穿透室，後爆炸，此時的室就再無安全言了。我離開柏林不久，英國飛機白從西向東飛，國飛機晚從東向西飛，在柏林「鋪了毯」。所謂「鋪毯」是此時新興的一個名詞，意思是，飛機排了行列，每隔若干米丟一顆炸彈，前後左右，不留空隙，就像客廳裡鋪毯一樣。了此時，法西斯頭子王顧左右言他，前的牛皮彷彿根本沒有吹過，老實的德國人民奉陪健忘，再不提什麼紙糊木製了。
哥廷根是個城，最初盟國飛機沒有光臨。了後來，城市已經炸遍，有的是接二連三炸，城市於是蒙垂青。哥廷根總共被炸過兩次，是極規模的，鋪毯的光榮沒有享受。這裡的人民普遍意，全城沒有修築一個像樣的防空洞。一有警報，就往室裡鑽。燈光管制還是相當嚴的。每晚，在全城一片黑暗中，不時有「Licht aus！」（滅燈！）的呼聲喊，迴盪在夜空中，還頗有點詩意哩。有一夜，英國飛機光臨了，我根本無動於衷，擁被高臥。後來聽炸彈聲就在不遠處，樓頂的窗子已被震碎。我一不妙，連忙狼狽樓，鑽入室裡。裡己念叨著：後加了。
二早進城，聽街巷是清掃碎玻璃的嘩啦嘩啦聲。原來是英國飛機開了一個不不的玩笑：他們投的是氣爆彈，目的不在傷人，在震碎全城的玻璃。他們在東西城門處各投一顆這樣的炸彈，全城的玻璃部分被氣流摧毀了。
萬沒有，我在此時竟碰一件怪。我正在嘩啦聲中，沿街前進，走兵營操場附近，從遠處一個老頭，彎腰屈背，仔細什麼。他手裡沒有拿著笤帚類的東西，不像是掃玻璃的。走跟前，我才認清，原來是德國飛機製造父、蜚聲世界的流體力學權威普蘭特爾（Prandtl）教授。我趕忙喊一聲：「早安，教授先生！」他抬頭我，說了聲：「早安！」他告訴我，他正在操場周圍的一段短牆，炸彈爆炸引的氣流是怎樣摧毀這一段短牆的。他嘴裡言語：「這真是難的機會！我的流體力學試驗室裡是無論何裝配不來的。」我陡一驚，立刻又肅敬。面對這樣一位抵死忠於科學研究的老教授，我還說些什麼呢？
無獨有偶。我聽說，在南德慕尼黑城，在一夜裡，盟軍批飛機飛臨城市空，來「鋪毯」。正在轟炸高峰時，全城處火。人們紛紛從樓往樓室或防空洞裡逃竄，急急漏網魚。獨有一個老頭卻反其行，他是從樓往樓頂跑，是健步飛，急不待。他是一位球物理學教授。他認為，這是極其難的做實驗的機會，在實驗室裡無論何不會有這樣的現場：全城震聲沖，動山搖。頭飛機仍在盤旋，隨時有炸彈掉在他的頭。他全不顧，寧願為科學捨命。對於這樣的學者，我又有什麼話說呢？
轟炸就這樣在全國展開。德國人民怎樣反應呢？法西斯頭子又怎樣辦呢？每次轟炸後，德國人在室或防空洞裡蹲半夜，飢寒迫，擔驚受怕，情緒當不會高。他們不會說怪話，至於有否腹誹，我不敢說。此時，法西斯頭子立即宣布，被炸城市的居民每人增加「特別分配」一份，咖啡豆若干粒，還有一點別的什麼。外國人不在此例。不瞭解當時德國情況的人，無法像德國人對咖啡偏愛深。有一本雜誌有一幅漫畫：一隻白金戒指，面鑲的不是寶石，不是金剛鑽，是一顆咖啡豆。見咖啡身價高。挨過一次炸，正當接近鬧情緒的節骨眼，忽皇恩浩蕩，幾粒咖啡豆從降，一杯肚，精神煥發，又唱德國必勝的濫調了。
在哥廷根一次被轟炸後，我再不敢麻痺意了。警笛一響，我立即躲避。了後來，英國飛機幾乎來。不著再在裡恭候防空警報了。我吃完早點，就帶著一個裝滿稿子的皮包，走山，躲避空襲。另外還有幾個中國留學生加入了這個隊伍，各攜帶著認為有價值的東西，走向山中。最奇特的是劉先志滕菀君兩夫婦攜帶的東西，他們提著一隻籃子，裡面裝的一非稿子，二非食品，是一隻烏龜。提此龜，有來歷，還必須解釋幾句。原來德國由於糧食奇缺，不知從哪一個被佔領的國運來了一批烏龜，供人食。但是德國人吃東西是頗為保守的，對於這一批敢同兔子賽跑的勇士，有點見生畏，哪裡還敢往肚子裡填！於是德國政府又肆宣揚烏龜營養價值高，引經據典，還不缺少統計圖表，證明烏龜簡直賽過仙丹醍醐。劉氏夫婦在柏林時買了這隻烏龜。但它笨拙的軀體，靈活的眼睛，一時慈頭，不忍刀，便它養了來。又從柏林帶哥廷根，陪我們山，躲避炸彈。我們仰臥在綠草，空中英國飛機編隊飛過哥廷根空，一躺往往就是幾個時。在我們身旁綠草叢中，這一隻烏龜瞪著眼睛，邁著緩慢的步子，彷彿同空中飛馳的東西，賽一個你輸我贏一般。我們此時顧樂，彷彿現在不是亂世，是樂園淨土，空中帶著死亡威脅的飛機的嗡嗡聲，霎時間變了閬苑仙宮的音樂，我們忘掉了周圍的一切，有點忘乎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