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斯納亞.波里亞那——記文學的俄羅斯(尾聲)

德米特耶維奇……

安娜.芭芙洛斯卡雅……

伊凡.彼洛夫斯基……

◇ ◇

一位頭戴白色假髮、腿肚肥壯的老人,身穿十九世紀宮廷服裝,站在門口高聲唱名。十幾位八九歲男孩女孩等在門廊,先後應聲,手牽手,步入廳堂:男孩穿著排扣密集的近衛軍衣,女孩拖著舊俄姐的長紗裙。廳堂中央站著兩位同樣是舊俄裝扮的太太,含笑頷首,每一對孩子前屈膝行禮,後撒手站開,排兩排。沿牆坐滿了長,牆有托爾斯泰畫像。電影中的皇舞會,圓舞曲奏響了,一位古裝舞師引領著孩子們,轉圈、穿插、歸攏、再轉圈,時群舞,時單舞。後,兩位女孩一位男孩站被讓的空間,漲紅了臉,口齒不清開始朗誦簡單的對白:

不,索尼婭!

不,娜塔莎!

◇ ◇

那離開托爾斯泰故居,走不遠,便是這座托爾斯泰博物館,適巧撞見這群孩子長。他們被安排在館廳玩一場舞會,鄭重其,人禮,對白,摘《戰爭與平》首卷羅斯托夫的一段描寫:我眼瞧新俄的孩子們通身古裝,跨越蘇維埃父祖,與舊俄解了。

雅斯納亞.波亞那,舊俄的存證;莫斯科,滿目蘇維埃;彼堡完昔,街走著蘇聯人。停留期間,碰聖彼堡建城三○七年慶典,涅瓦街浩浩蕩蕩遊行。擊鼓的女孩忽同時向空中扔棍子,一接住,繼續前進,每一方陣的尾端跟著老百姓,拖兒帶女,笑逐顏開:總算不再是政黨組織的遊行了,冬宮廣場,幾台搖滾樂隊震價響,台人民拱幾個圈,胖嫂、瘦老頭、俊伙子俏姑娘,接二連三躥入其間,晃頭頓腳,忘乎所——我曾在北京的酒吧幾番被年輕人慫恿拉扯著,羞於跨一步,似捂著沒人在乎的貞操,那,在冬宮廣場,遲疑片刻,忽我跳河殺般躍入歡騰舞蹈的人群,管渾身抽搐了。一位面容善良的姐隨即閃過來陪我蹦跳,在音響轟鳴中英語聲問:你是契丹?

俄羅斯。臨清理此行的感受,處處滯礙。西歐是連綿的整體,每一國,歷史有問必答。來原為熟識的俄羅斯,除了核對記憶中的文學,我對這廣袤的國,其實陌生。封閉年代讀托爾斯泰、蘇柯夫,當是「外國文藝」,與法、義、英、德閃爍混同;中年,在國,我才分明讀托爾斯泰書中那個遙遠的西方——不論在普希金故居還是阿赫瑪托娃的噴泉屋,在冬宮博物館抑或特列季亞科夫術館,在舊俄時代還是蘇維埃,俄國佬從未忘記,並種種相悖的方式,在乎西方。蘇俄不是西方,一我們學了一場蘇聯,還是中國:這是我此行的確認。

但是漫長的西化畢竟改變了中俄,談論這持續的改變,很有趣,很難。從彼帝尼古拉二世,俄國人聚焦兩百年的像,是歐洲;從列寧戈巴契夫,這像被長期阻滯,一九九○年,再度復活;中國人,清末一九四九年,曾分享英與歐洲的影響,一九四九年七十年代末,蘇聯遂為我輩幾乎唯一夠像的「外國」。了八十年代,中國人的世紀妄重新迎向歐,不久,蘇聯消失了。蘇聯消失,在後冷戰的世界框架中認知俄國,為。

回一九四九年,不像中斷與西方的呼應後,中國人的目中,沒有一個蘇聯——問題理應一反:沒有蘇聯,不會有中國的一九四九年——主義政體的移植,是顯在的一面,舊俄文藝的影響,是潛在的一面:即便那文藝帶著俄羅斯格的激狂,即便中俄的西化佈滿深刻的錯位,蘇聯於中國,仍是封鎖年代的間接西化,光照,遠峰,經由舊俄文學,幾代中國人這才不至於熄滅朝向西方的像:當年另有更切實的方位足取代這像嗎?今,我們有什麼更聰明的理由,輕舊俄文藝?它來蘇聯,並舊俄文藝的量,在人與良知的層面,疏離,並抵禦蘇聯。

問題回西化。

不論俄羅斯西化麼主動、長久、深化,中途阻隔著七十年的蘇聯政權;不論中國的西化麼被動、短暫、淺表,其間一度投靠蘇聯——過百年,中蘇關係的精神層面很難迴避舊俄文學。這份文學的效應,在十九世紀的沙俄文人,是追求歐洲所定義的人權與由,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文人,是響應蘇俄模式的暴力革命。無論叫做由還是革命,這報應,在中俄幾代文人中形不同的版本:在俄羅斯,十九世紀的偉名單幾乎是一整個桀驁不馴,乃至捨身謀反的集團。在中國,民國的眾犧牲者曾經是俄國革命的倣傚版,此後,數的歸順沉默固受制於仿蘇制度,猶觸及中俄兩國深在的歷史差異與文化層面。

俄羅斯,氣血方剛,年輕的帝國,幾代既是帝制的反派,又是俄羅斯文化的締造者;老熟世故的中國,精於苟且,伺機應變,臨鴉片戰爭甲午戰敗,不為強國,不為西化,會有近百年與蘇俄強權的聯盟麼?今的中國人,既不清楚,很難理解:李鴻章眼裡恃強凌弱的沙俄,孫中山聯俄聯共的一時謀略,實在是清末民初無奈何的歷史記憶——革命前,張慶桐辜鴻銘與托爾斯泰的神,實屬兩國西化與反西化進程的遙相夢囈;革命功後,蘇維埃文化席捲中國,則是共產國際政治藍圖強行實施的遠東版——唐德剛先生寫,昔年八國聯軍最為凶暴者,是俄國佬。這凶暴,我輩不親見。但在塔夫斯基一部黑白電影中,穿插著世紀六十年代末一段紀錄片影像:黑龍江北端的蘇聯紅軍排列行,舉著長長的木棍,一再,再三,將一船船奮力對峙的中國漁民推進江水,場面野蠻傲慢。那是我狂熱閱讀俄國文學的少年時代,同期,中蘇公決裂。

回文學。

中俄西化的正題、反題,僅是歷史學政治學的案頭工嗎?近二十年,我們被告知,師從法俄系統的暴力革命,遺患纍纍;俄國文學與俄國革命,又被當今的中國學者指為是俄羅斯東正教及聖愚傳統的內因與後果。姑不論這推斷是否確,是否於歷史的同情,但在若干研究者那裡,已獲嚴肅的審議。是的,為揭示文藝與極權的關係,早有一組名字時或被各國論者相對應:瓦格納與希特勒,托爾斯泰與列寧,魯迅與毛澤東——雖,這對應與它試圖揭示的危險,同樣危險——西化於文藝,文藝於政,政於歷史的災禍,或許果潛伏著種種線索,種種隱秘的答案。

年輕時哪懂《復活》的量段落,此行細讀,托爾斯泰早就對他的時代實行暴力謀反的革命者,充滿厭惡,但在監獄調查中,他不斷追問己為什麼同情政治犯。青年托爾斯泰閱讀所有西歐啟蒙著,服膺國早期民主精英,但他底活在俄國,走他的莊園,我相信,當年的雅斯納亞.波亞那一帶住著豬狗不的農民,他在己的貴族同類中,確乎目擊殘暴與冷漠。倘若時錯置,才具分殊,倘若托爾斯泰不是信奉《新約》的貴族,不主張「勿惡抗惡」,不是寫《戰爭與平》的那位者,我便由這個人的愛憎,見了民國時代的左翼人士共產黨員。

不是嗎,早期的左翼青年莫不崇拜俄羅斯文學。

雖西歐列強曾經攻陷北京,但念及西歐的文藝才,我不會中國。福樓拜、波德萊爾、蘭波、馬奈、畢加索……他們祖國的關係,沒有血痕。是在百年中國的無數廝拼與禍端中,或隱或顯,的確閃爍著俄羅斯文學。先前,中國的革命者相信十月革命——準確說,是十月政變——乃是拯救中國的信號,足興邦,今,若干新一代書生宣佈俄羅斯文學是一組有毒的文獻,並藉此警告暴力革命的無邊禍害。

情果真是這樣麼?在同樣的暴力背後,什麼是中俄歷史的真差異?同樣的強國路,什麼是中國己的資源?清末直今,幾代中國文人在英憲政與法俄革命間,再三懷抱後的憬悟、歷史的悔恨,面對己的歷史,魯直的俄國人斷動手,幾度翻臉:彼帝的全盤西化,是一回,列寧的無產階級專政,是一回,戈巴契夫與葉爾辛的搗毀鐵幕,又是一回,時在一九九○年。

這是文學的藥嗎?這是俄羅斯格的厲害。中國怎樣呢,辯辭當是現的,且情有原:何必與歷史傷氣,古老帝國有古老的療法,一時極端,幾番錯亂,後,潛行不輟的因循是,進進退退,此進彼退,總,是忸怩其態轉型著,化變著,照樣舉國發財——俄羅斯文學,或歐隨便哪國的文學,果在中國很重麼?倘若責備俄國文學於中國革命的負面影響,則左右中國的幾代強人,哪裡在乎文學。

列寧懂文學,說他隔一陣就讀讀托爾斯泰描述刈草或賽馬的段落,此何他假借文學,鼓吹革命;普丁熱愛文學嗎,他懂利文學。數年前,他走年邁的索爾仁尼琴面前,一國尊,向他頒獎致敬。索爾仁尼琴,這位老黨員兼政治犯,在流放中絕望於歐資本主義現代,比他的十九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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