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塑藝人

來這兒,已是午接近黃昏的時光。在這四周堆滿雜物的院子中,有燒的陶器,有包紮的模子。有些陶器擱置太久,在發亮的黃色與綠色面,還抹一層灰塵。在一旁是些破舊的傢俱:轉動不靈的黑色皮椅、缺了幾個抽屜的文件櫃,斜臥著像一個缺了門牙的老人。

我們訪問的屋主人卻仍那麼健碩,身體強壯且精神飽滿。他娓娓告訴我們關於陶塑的藝術掌故。他的故鄉石灣,當年那些著名的藝人,他們的師承專長。那些名字、那些故,果不是由他說來就很難知了。許物品的稱呼,我們聽來啞失笑。誰知一個平頂的煲有耳的煲原來有不同的稱呼?還有那些藝人的手技那麼靈巧,他們的藝術充滿愉快的逞強,他們的風,又是那麼狡慧。一個人塑貓兒眼睛在早午晚不同的變化、一個人塑鴨子在水裏前進時兩腿的形狀、一個人塑停在人身的一頭蚊。我像一個各手藝相鬥的由發揮的時代,藝術曾是那麼親切,從泥土中來,經過藝人思的燒煅,再回民間。

坐在那個本來寬敞但因為堆滿雜物所稍見狹窄的院子中,我們聽著過的掌故,感那些神奇的技藝像遠了。說後來,屋主人捧正在塑造的一尊平凡的人像,讓我們頭顱是怎樣安的。他叫我們必須,免它弄壞。我們問:這是倒模的嗎?是倒模的。他一枝竹簽,修衣褶的紋理。

後來,他又說:這些衣褶、這些人的面目姿勢,不是一朝一夕學回來的。它們有依據,他學了幾十年,才學一點頭緒。後他又感慨說:當他將來不在,這些東西就傳不,再沒有人會花幾十年時間,學這樣的東西。這時色逐漸暗來,已經是新涼的黃昏了。

有人說學這手藝,他正式說:學習並不容易,經過那麼年一絲不苟的鍛鍊,光是釉,就夠你學的了。還有那些人像的外貌呢,每一樣有它的規矩,並不容易通曉。……需二十年、三十年,許還不止。一子,那些衣褶,那些嚴苛的人動物的神貌,像跟我們隔那麼遠,中間隔了一不踰越的鴻溝。

他批評了一些外行的手藝,回答了我們一些外行的問題。我發覺那裏面有它嚴格的規則內行的術語。我站來,望向外面遠處廣的空,透了一口氣。走過窰的時候,我被它周圍的藩籬絆著了,幾乎跌了一。總是有那麼不知名的東西。我站在那裏,隔著人們圍的圈子,設法端詳窰中的東西。色漸漸暗來了。

我們問的學術的問題不,屋主人奇怪了:「你們怎麼盡對故有興趣?」我笑了,我們根本是知一些學術外的東西。後來談別的藝術,他對畢加索有不客氣的批評。我換過話題,問他己的雜學,回熟悉的話題。他於醫藥、掌相、書法、攝影、印刷,通曉,這是十分難的。了我們這一代,這樣通博的人就少見了。

有人問這些雜學跟陶塑的關係。主人認真說:是有關係的。比方相對人的觀察,幫助陶塑人像的神肖,我這種淵博通達的態度,有它的處,是藝術生活混淆的民間工藝的優點。就像我們坐著的這個雜亂的院子,有無的廢物,有方便使的工具。

「但是……」有人問現代藝術的問題。比方說:傳統現代精神結合。屋主人搖搖頭,他說不反對搞現代的東西,但他會一直朝過走的這條路走。他所教的學生裏,有人試「那些現代派的東西」。他說那很容易,不甚麼傳統的基礎。「但是——」我們說甚麼,又停住了。本來,我問的,還並不是一種「那些現代派的東西」……

剛才有秩序圍坐一個圈子,後來走窰,走回來的時候,三三兩兩錯落分散,改變了原來的秩序。色已經漸晚,很難繼續討論一個認真的問題。何況我們已經打擾太久,實在應該告辭。我站在那兒,著在固定面貌的傳統模子某些沒有準則的放任的現代間,是不是還有一點別的甚麼。剛才提陶塑齊白石傅抱石筆畫那樣,我忘記追問。是應該有人那樣的,現在有沒有人那樣呢?

我們走的時候,走進屋主人室內他造的陶塑。他的助手正在為一對麒麟釉。室內還放著許獅子、龍、佛像、古典的人像,那些傳統的固定的中國藝術造型。手工精細、造型講究,那些人物的臉容、衣褶、神態,依循它們應有的本份。這樣一套學問,將來就很少人會懂了。

色已晚,我們離開。感謝屋主人,告訴我們這麼關於民間工藝的技術知識。那些東西是傳統,表現在放在門邊的一匹陶馬的造型中。有人走過,碰碰它,開玩笑說:「我們它帶走!」但實,它是那麼沉重,我們沒法完全它帶走。經過院子的時候,我們又見那些棄置無的傢俱雜物、有的陶塑的具,模子互雜在一;本來寬敞的院子有些部份顯狹。我們在那間走過。

(一九七六年一月)

不欲教人仰首看目录+书签曹雪芹與風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