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向無過年。不，這不是長年流浪的習的一部份，遠在離前，吹肥皂泡的年代，我就覺「過年」很虛偽。例，見了面說「恭喜發財」，內的願望恰恰相反。例，平素嫌隙叢生不相往來的親友互相拜年，拜年後反加深了敵意。
在過年這選一件虛偽的代表，我那就是「打著燈籠討債」。依照風俗慣例，債主催討欠款年夜亮前為止，元旦一破曉，他就暫時失這份權利。債主有對策，他在元旦的光化日打著燈籠坐在債務人的門裏，表示現在仍是黑夜，繼續催討；欠債的人呢，昂入門，對那個來施壓力的人不理不睬，認為既是黑夜，我當不見你。
我的理國裏是不「過年」的。流浪雖有苦楚，但一過年，釋重負。人越長越，終於有了所謂社生活，這才明白人並不他喜歡的人來往，不他推置腹的人共，不語言有味的人談。人與人間「當面敬酒、背後手」並不是新聞。昨敬酒今照樣手，今了手，明照樣敬酒。人不度這一關不了正果，度這一關，中國舊式的「過年」是個先修班，是沙盤演練。這個受造就的機會，我它輕易拋棄了！
是在那個時候我領悟另一件。孩子喜歡螺殼按在耳朵，說是聽見濤聲。這件經詩人點染鼓吹，頓雅。有一次，我效兒女態，試聽海螺，忽聯「打燈籠討債」的情景。明明是白，偏說還是黑夜；明明是己的聽覺神經受壓力引的反應，偏說是海濤。人，常常他強烈的主觀，否定客觀的實，編造幻境，弱者來陶醉己，強者許憑著它役使別人。那打漁殺的老英雄，稱「江湖喚蕭三不才是我，場面場面見過許。」他所見過的場面，不知有少是燈籠照的白晝？少是螺殼裏的海濤？
那時後，我陸續讀了一些詩。舊時詩人每逢除夕元旦照例有詩，這是中國舊詩常見的兩個主題。幾乎沒有例外，除夕來的詩充滿了追懷感傷，對舊歲極其深情，曾幾何時，（不過幾個時後，）詩迎新歲，喜氣洋溢，對未來一片憧憬期待，斬釘截鐵不再留戀過。一首一首分開讀，立，連著一口氣讀來，換情感不是換底片，怎刷拉一聲除舊佈新。那時我除夕的悲戚元旦的歡呼是八股，是詩人造來的感情。
不過守歲的情景我還有些印象。除夕夜的確閤不寐，一分一秒守著那寸寸逝的光陰，直夜盡。圍著火盆靜坐，說話輕聲細語，氣氛確實沉重嚴肅，像內室裏有一位重的、關係密切受人尊敬的老人正在彌留際。一個發明這種「儀式」守歲的人意何在？豈不是教人念舊嗎。等元旦的曙光照來眼底，發明這「儀式」的人又教人立刻丟手裏的撥火棒，遠離那瀰漫著檀香氣味的室內空氣，迎著刺骨的寒風、刺目的旭輝衝進街，彷彿搶著掌握稍縱即逝的黃金時機，這又是甚麼意思？詩的根源是生活，有這樣的過年，才有那樣的除夕詩元且詩。是詩人未曾破解一個問題：何有那樣的生活。
有一次，一部「歐洲歷史宮闈巨片」時若有所悟。國王病篤，群臣晝夜守候，人人面容哀戚，後來內侍杖觸高聲宣布：「老王晏駕，新王萬歲！」於是百官一致跪嵩呼，悲喜替，間不容髮。其情其景，簡直與中國人由除夕深夜元旦凌晨彷彿。中國歷史悠久，摧枯拉朽的撞擊摧裂肝的喪失接踵，先賢藉著過年教育後人，使人人夠在變局中處理感情。說，這是「為生民立命」。人，從昨活過來，昨十分重，但是人畢竟投入明。夏蟲不語冰，因為它活不冬，倘若享壽十年，就知水變固體沒有甚麼了不。人既不乘光速與逝者同行，有與來者同在。白雲蒼狗，無非是。
有一個人，他是我在紐約結識的朋友，他當另外還有朋友，他的朋友又有朋友，合來，一個的朋黨。他們來十幾年不肯加入國國籍。最近，他們覺持本國護照實在太不方便了，不但在外國不便，回本國更是不便，夥兒一商量，同時向移民局申請歸化。這經過一系列手續，最後一個場面是宣誓。宣誓前一這些人聚在一狂飲烈酒，帶醉哭，徹夜不曾合眼。二，他們挺昂首通過那個情緒激動的形式，他們勇敢的微笑接受親友祝賀，後他們精神抖擻馳騁於他們的戰場。我深有所感：長夜痛飲是他們的除夕，宣誓儀是他們的元旦。
又是一年。我這個厭惡過年的人，對辭歲，迎喜神，祭祖，拜年，乃至放爆竹，貼對聯，漸漸有了回甘。遠適異國，已無緣再受這一套課程的薰陶教化。每年新曆十二月三十一日夜間從電視紐約人集齊時報廣場載歌載舞，就覺那氣氛中有元旦，沒有除夕，略見平直，不免浮躁。時代使，有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