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找了！我找了！我一一找了我念的人。坦白的說，我本來很絕望，來年的蝴蝶怎找年的花。我讀他們的信讀敦煌殘卷，此此情宜狂歌，宜痛飲，宜擂鼓，宜雕刻。我像婆娘一樣哭，像守財奴數錢一樣細數今昔，像手的偷一樣暗中安慰。從前，時候，見過兩個久別重逢的老頭子互相抓緊，興奮的叫：「老子，你還沒死啊！」我需同樣粗鄙的語言。
中國的人口畢竟由五億增加十億，泰山雖石，縫隙裏一線土壤即蟻。我不該設他們早已死了，是此刻，我不但覺他們一一死復生，連我己是再活一次。伴隨著這種感覺生的一個念頭是，我們仍需再死。他生未卜，此生未休，這一段奇異的人生何度過？老師未教，牧師未講，愛人未叮嚀，朋友未切磋，父母未耳提面命。那流經我們房室的漩渦，書本讀不，電視不見，書記未記，社論未論，考證未考。
失復真。我們的一生由許人玉，缺少那一個不行，並不是缺少那一個行。今，彼此通信已是鐵打的實，我仍覺恍惚，醒中說夢，夢中說醒。樹的倒影落在水，魚來吮吸鳥羽，但魚不知樹，樹不知水，鳥不知魚，魚不知鳥。紅漆漆過的棋枰，馬車兵卒仍在，是換了位置。世路Ｕ，轉一個彎回原處，但兩端遙望，不連接。
許，必我們互相抓緊，高叫老子你還沒死。不，乍見翻疑夢。許必比鄰居，兩共享一棵綠楊，晨昏聽對方的雞鳴狗吠。不，雪泥鴻爪最易泯滅。許必我們相處日久，生嫌生怨，傷失望，悔不當初，那時才清晰明確摸了耶穌掌的釘痕。世無非此：遺失比拾真實，拳頭比紅真實，饑餓比飽足真實。但那一還遙遠。在那一來臨前，我們先享受過渡。許，焰火的迷人處就在它會熄滅，熄滅前無取代。許，焰火的麗就在它背後有個黑暗的空。
所目前我滿足，薄醉微醺似的滿足。目前窗外正有冷雨，雨水點灑在窗，掛在窗玻璃的水點像個孕婦一樣膨脹，垂，貼著玻璃往鑽，鑽進了前水滴流過的軌就慌張轉彎，左衝右突鑽窗子裏面來。在他們眼中，海外遊子概就是這個形象吧。在我眼中呢，他們不是水，是水岩，千層萬疊合一體，龐堅硬永不失蹤。岩是海，海面是漂浮的瓶子，瓶子裏有「我乘風歸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。」
這一次，我發現，人不真正逃他的故鄉。任你在鄰國邊境的鎮裏、說著鄉人聽不懂的語言；任你改了姓名、混在一市的一千萬人口裏；任你在太湖裏船為、與魚蝦為友，從你的鄉打聽你的消息。有一個村子，村中原來的居民全部遷移了、流離了，村中換盡與他們素不相識的人，這些後來的住戶竟說原有住戶的行蹤。原有的住戶儘管了涯海角，儘管昔日歷史斬斷了關連，像有什麼靈異祟著他附著他驅使著他，非向原來生長的方掛個號留句話不，即使那村子已經為一片禾黍，的石頭的螻蛄會對著來此尋親訪友的人動呼叫來。
不過這些人是四十年沒回老了，是近幾年才跟老的人通信。皇在，這些人是輾轉四方，為子女找生，為己找死。我們是靠己的缺點活來，理化為錢幣磨損的人面，名聲不過是昇空飄搖的汽球。不敢憂；擔憂己的兒女，不敢談澤被蒼生，偷偷打聽幾個朋友。蝸牛無須為沒有房子住的人歉。你不希望老年的回憶等於年輕時期的像，你希望老人的過並不等於青年人的未來。
時代每個人做英雄，我們畢竟是凡夫俗子。四十年不回的人必定有英雄氣概，那一點歸即是凡。浮生有涯，一語盡，由常人變英雄，又由英雄還原為常人，造化撥弄，身不由己。每一次變你辛苦。卸頭盔，洗掉化妝，再照個相，在遠景鏡頭，我們是螞蟻，在特寫鏡頭中，我們是老妖怪，我們應該從這裏找共同語言。
冷雨箭，還在敲響窗子，打翻野菊。不久，窗的雨點將化為雪花。我知，那時，同樣的景色將現在你為中的，十不同風，百不同俗，但是我們有同樣的冬。關窗戶吧，一塊兒度過：
一九二九不手
三九四九凌走
五九六九凍死狗
七九河開
八九燕來
九九耕牛滿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