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後一首詩

長江給我的印象是,偉使人滅頂。一切偉誘人設生命突結束了,登摩廈往跳,見了金字塔往裏鑽,進了群山萬壑失蹤,在拿破崙或吉思汗麾赴湯蹈火馬革裹尸。

長江長。長江的水熱,江岸的樹。人群是另一種水。那年人潮,江堤,人在江岸受阻,游走走,游走走,似乎找個池沼。有人終於過了江,有人望著江水了半神又折回,有人——有許人——在江岸找一塊樹蔭坐了,許入夜就睡在那裏。

那是盛夏,樹是人,樹是蟬。樹身貼滿了白紙招貼:「武兒,在此等我,切勿離開,我一周內必來找你,不見不散。」「二弟,我先過江了,望隨後趕來。」「火速過江,不必等我。」及「弟決意北返矣,兄珍重。」類,等等。蟬的喊叫使人靜默,使那些招貼虎虎有生氣,像每張招貼就是一隻蟬。

在那裏,我認識了一個人。每午後,他從林後的村子裏來,左手一錫打的酒壺,右手拄著一根長管的旱煙袋,每走幾步,就對著壺嘴抿一口酒,人未,熱烘烘的糟氣先散開了。頭髮長披在肩,像女人;鬍子蓋住了嘴,像戲臺的古人;論氣候,那件對襟夾襖實在太厚了,於是解開所有的釦子,袒露腹,像個無賴漢;腳一雙布鞋權當拖鞋穿,踢踢蹋蹋響,像個老學究。

這人喝冬季的燒酒,披明朝的散髮,穿春季的夾衣,是什麼人?奇怪,他分明落難,卻有兩個漢子做他的跟班,一個扛著方桌,一個挾著板凳,拿著紙筆墨盒。路旁,樹底,擺了,那人低眉垂目坐,從己口袋裏掏三個制錢來。他是個算卦的。

卦攤前面擠滿了人。人,有時候很關別人的命運;己不占卦,人。命運化身六爻,六爻化身六親,六親生剋,禍福所倚。卜者一手書寫,一手掐算,口中念念有詞。兩個跟班的輪流收錢,錢袋進己的口袋,卜者顯很窮困,但並不關收入,他壺中有酒。中午,賣包子的來了,他不吃包子,教人打酒,兩個跟班的一同了,他們不吃包子,趁打酒便館。

除了酒,賣卜者記那三枚制錢,萬曆通寶算是古錢了,像有人說錢越古卦越靈?這樣輪廓完的古錢,還有那綠玉煙嘴,還有他那白皙的臉、在飲酒中略透紅潤的臉、與長髮亂鬍相掩映,幾曾在賣卜者流那裏見過?午有一老漢問卜,錢付了,六爻搖來了,說己馬過江了。賣卜者拍的一聲放毛筆:「卜決疑,不疑何卜?老鄉,卦錢退回!」兩個隨從齊聲答應,手卻捂緊了口袋,老漢愣了一會兒,靦腆。你,這麼一對比,這賣卜者是不是很有風格?

據說他斷卦很靈。據說他對一個尋妻的男子說:「西北有個村子,勢很高,村頭有口井,很深,你守在井邊等吧。」據說那男子很聽話,那村子一住十,除了一兩餐,寸步不離井邊,是就在他找飯吃的那一刻功夫,一個婦人來投井,撈來一,正是他太太。

據說有個男子來占卦,問怎樣找他的哥哥。這賣卜的人咬著煙嘴模糊不清的說:「你沒有哥哥。」怎會?我怎會沒有哥哥?老方圓百誰不知我們同胞弟兄?是,「照卦象,你沒有哥哥。」那人昂說:「等我找了哥哥,我們兩弟兄來砸爛你的卦攤子。」據說,那人折回順著原路仔細打聽,幾後聽噩耗,他哥已經死了。

據說……

有人恭維他是活神仙。他黯咂口酒:「神仙又怎樣,還不是沒有,一點沒有!」弄人怪沒趣的。

沒的時候,他像個煙火神仙一般坐著,咂口酒,吸口煙,煙噴來,緊接著一股口水,很遠。我很詫異的望著他,不知他何同時做這三件情。敢情他在觀察我?他的話嚇了我一跳:

「念過書沒有?」

念過一點兒。

「念過我的詩沒有?」

這個,是沒有。我根本不知他寫詩。

「念過我的詩才算讀書。」他曼聲長吟:

唐代離宮階代堤

朝陽紅夕陽西

這是什度?

這是柳樹,我的柳樹。我有一百棵老柳。……

我等他念,他卻顧喝酒,抽煙,吐口水。後:

尚有清狂左傳癖

未登神妙右軍堂

這是?

我的傳。一共四十首七律。四十歲了嗎。明我寫來教你念。

真驚人,四十首七律,他是教我背,我怎背來?——還,他說過就忘了,沒有再提。

蟬是一直在斷斷續續的叫著。這時一陣熱風挾著熱塵穿過,林間的蟬似乎受某一種暗示,一狂亂的喊個不停。那聲勢,叫樹瘋了。

他轉過頭聽。蟬叫有什麼聽?難為牠們身子那麼,音量卻。果人有這個樣子的發音器官,我是說按照體積音量的比例計算,做父親的就容易找子女、失散了的同胞手足容易重聚了。有那麼一個人,一條漢,入林來讀樹的招貼,一棵樹挨一棵樹,讀碑文。他忽轉身狂叫來,他讀了找的人,那張嶄新的招貼還往滴漿糊呢。他在林中疾走,滿頭是汗,是他喊不過那些蟬,那些蟬聯合來壓制他阻撓他破壞他,枉他堂堂一表凜凜一軀敵不過鬥不贏。唉,果他立時就變一隻蟬——

「你知蟬為什麼叫?」

不知。

「你沒讀過我的詩,當不知。蟬是冤魂化的,叫,是在喊冤。」

經他這麼一說,蟬的叫聲是有幾分邪氣。那些裹了白色招貼的樹,突像是披麻戴孝,放聲哀號。這個人哪,肚子裏還真有學問。

您貴姓?

我姓曲,叫曲園。

曲先生,您的學問真!我俞曲園。

這倒是真的,我很有學問,學問很。這人的口氣!幸面還有一句:淨是沒的學問。

樹林裏現了幾個孩子,長胳臂長腿的領先,拿一根竹竿,穿開襠褲的跟在後面,抹著鼻涕。

我知他們來做什麼,他們靈敏的耳朵,聽那一隻蟬喊最亮;他們明亮的眼睛,找那蟬攀附的枝椏;他們全身的活潑爬樹,舉竹竿,碰觸蟬身,那蟬不知竿頭塗滿了漿糊,它憑著本振動翅膀,它那薄透明的翅膀立刻黏合立刻臃腫立刻泥濘,它就掛在己的翅翅掛在竹竿竹竿縮進簡單的計謀裏,或者像一枚石子墜有聲再落入黑暗的袋中。

蟬在袋中還悶悶的吟,但活不久。

全部過程分毫不差。我做過同樣的情,那賣卜者在他的老柳樹概做過。

他怔怔的那棵沉寂了的樹,忘了噴煙吸酒。他在他的童年嗎?

不是。他對我說:

負屈含冤的人是不叫喊的,你,這就是喊冤的場。

他的名字並不是曲園。一夜晚,江防部隊的一個班長來我們寄宿的村子裏,手裏揚著一張字條,問:「認不認這個人?這是他己寫來的名字。」我接過來一,面兩個字:「屈原」。

屈原,曲園;曲園,屈原。原來此!這人是不是很髒,頭髮很長,提著酒壺?是的,那麼,我認識他。班長目光掃視,希望再找一個人來,他需一個老持重的中年人,是除了我,別人往己的殼裏縮。

我跟班長他們隊部,一路月明晝。班長告訴我,那個名叫屈原的人夜晚沿江亂走,指手畫腳,念念有詞,像在發什麼信號;哨兵搜他的口袋,搜三個制錢來,像是某種暗記;帶回隊部一問,又像是個瘋子。

隊部的軍官見我半不,有些失望,既別人不肯頭,有聊勝於無的神情對我說:「我們知他沒有問題,是照規定有一個人保他。你這保人年紀了一點,不過沒有關係,這是一手續。」我糊糊塗的蓋了保。軍官叮囑:「人就給你了,你別讓他掉進江裏餵了魚哦!」

了隊部,我說:「屈先生,方向不對。」他說:「沒錯,我再江。」剛才不是過了嗎,他說剛才沒有夠。

我跟在後面。月光,前浪後浪,使勁的搓洗,洗月洗樹,洗三分一的中國。江面銀蛇跳躍,他很興奮,指著江面說:「見了沒有?波浪有字。」銀蛇在他凸來的眼球跳動。

什麼字?誰認識這些字?

他說:「機!機!」

他一面江,一面快走,鞋子從腳掉來再穿。走著走著,銀蛇消失,在沉沉的江水中,那輪明月分外清楚,比的月還新還亮,彷彿這一江滔滔就是為了磨洗這月,從游洗游,彷彿洗來的鏽灰塵這一江水弄渾了。他指著水中的月沉吟。

見了沒有?這是眼。

我像一條魚的魚眼,挖來玩。

那有這麼長的魚?

(本章未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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