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科診所和眼睛

眼科醫師的眼睛該是什麼樣子?清澈?溫?安定?明朗?他們的工是眼睛對眼睛,擦亮人的靈魂,我他們的眼睛很,使人替它們配一個畫框。

,我是閉著眼睛走進那個眼科診所、又在暗夜離開的。那年砲火很兇猛。那年我的世界碎瓦礫。那年我的兩隻眼睛因為腫脹密封來。我摸索腳的坎坷。瓦片不變信。瓦片不變車票。瓦片不變紗布消炎藥膏。瓦片相互傾軋,發骨折般的響聲。瓦片絆倒了我,爬來,眼更腫更痛了。

我附近的一個城。我那個經常稱頌耶穌名的醫生。那時——比「那年」稍早——砲聲雖遠,傷兵卻近。傷兵結隊過,硝煙的氣味潰爛的氣味留在空氣裏。那臨街設的眼科診所,忽門前搭篷,搬量的紗布繃帶外科急救的藥品,還有一捆一捆的竹竿,一桶一桶的開水。傷兵過境,就在篷喝水,換藥,臨走抽一根竹竿當拐杖。,那位眼科醫師沒收過一文錢。不知是帝特別愛他,還是格外折磨他,那一陣子城居民的眼睛特別健康,於是他就全全意客串外科軍醫來了。

果那診所變瓦礫,我我會變瞎子。我赤手空拳,瓦片不變手杖。沒有手杖的瞎子才是真正的瞎子,那一瞬間,我覺人生真是太空虛了。一路摸索,那才知手臂加手指究竟有長。終於,我摸了牆壁門窗。終於,我聽鑼鼓。砲聲不是才停嗎,怎麼就有鑼鼓響來了?鑼鼓從我身旁擦過,我從門窗摸音波。突紅光一閃,劈臉就是一記,接著是顏料的香味撲鼻,不是巴掌,是風飄旗。遊行?真不巧,豈不是讓全城的人見了?

診所還在。醫師還在。我摸醫師的手,這是久久沒有摸的溫暖與柔軟,有熱淚外衝,衝開了眼皮,隱約見光,這是一個吉兆。是了晚,我向床頭伸手一摸,卻摸盲人的一本點字聖經。兩者間,我問醫生病情何,他的回答是「禱告,信靠神。」神!神無所不在,在希望中在絕望中,在勝算裏在敗象裏。廈落,你讚帝,廈將傾,你不是給帝負責嗎?神!神究竟為我安排些什麼?

我什麼不做。我實在需做點什麼。我伸手撫摩那本點字,正襟危坐全神貫注。凸凸凹凹的圓點,一個一個,一叢一叢,順著指尖流進我的。這些蠶卵一樣的文字孵化嗎?,我它孵進行曲,一個圓點是一個音符,合譜衝鋒廝殺。在我的體內,藥物正與細菌戰,為了縮短治療的時間,醫生藥猛,所戰況慘烈。病菌為了活命,必須殺人,人為了活命,必須殺菌,沒有解,沒有談,沒有平,有戰爭或備戰。唉,果,我情願一條臂割讓給病菌,後全身的器官肢體永遠健康。果,我贊世三分一的人永遠生病,三分二的人永遠無病。果,那就讓這一個世紀的人全病,一個世紀的人全。

那些蠶子一樣的東西每孵化,蠕動,流失,後孵二波,一幼蠶。有時孵化史,謎一樣的歷史,回文詩一樣的歷史。有時孵化禪,並無現在,此刻恍來生,即是隔世。有時孵化風,風無形,惹是生非證明己存在;風無,見縫鑽入又被擠。有時孵化井,我坐在井底,雲動井搖,搖搖晃晃載著我潛行,行至楚尾吳頭,頭一輪黃月恰似瓶塞正堵住井口。有時孵化當初過境的老兵,他對醫生說:「我剩七個指頭一隻耳朵,別的什麼沒有了。」醫生說:「你頭有,有神。」

一波湧來的是命理。我替己算命:變囚,變殘,變賤,還是變英雄?我替喇叭替鼓算命:喇叭何時知己是喇叭,鼓何時知己不是雷?我替蝨子算命:蝨子何必那般貪吃,糧倉就在嘴邊,吃!配繁殖不知禍臨頭。樓什麼時候折腰,不使人墜樓死?樓折腰,井吶喊,河反彈,火禁足,刀含羞,子彈有思,安眠藥會罷工,少死少人,少人的命運改變重寫。

就這樣,我每讀那些點字,殺時間,殺菌,等眼瞼變薄變輕,鞏膜變白變潤,睫毛變直變清潔,眼波變滿變流動。某深夜,醫生對我說走吧,我送你火車。我說醫生,我的眼還沒呢,他說了,按時點眼藥,平時閉著眼睛。我跟他踉蹌從站長室進入月臺,由月臺進入長長的列車,車廂裏擠滿了人,全是男人,前貼後背,左肩擦右肩。我容易擠進,一條腿站著,另一條腿沒有辦法找空隙腳踏實。同船過渡是前生注定的緣份,但我至今不知這些奇異的乘客是何等樣人;不知他們從何處來,往何處;不知他們後窮通榮辱,生老病死;不知又會幾度重逢,相見不識。

那後,我對眼科醫師有特別的感情。我發現,眼科醫師的眼睛特別有光采,有神韻,有親力。臟科醫師未必有一副,眼科醫師卻有一雙眼。對他們的眼,帝特別費了一些愛匠。他們的眼是江中的灕江,池中的池,湖中的西湖。當年對我施醫的那位夫該此吧?他的眼底甚麼樣子?我卻茫。

這就更使我念他。我常常一雙一雙的眼睛配裝在他的臉,總不是造設,妥當勻稱。請你替我找他。你不必寄給我六安的茶或秦俑的複製品,我他的一張照片。

聽說那城高了不少,肥了不少。我們的良醫當龍鍾了不少,玻璃體渾濁了不少。我仍尋他訪他,知他的晚景是否安康,子女是否器。「積善,必有餘慶」,我們來檢驗這句格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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