智者千慮，必有一失，居你有料不明的時候。你說，國外的人滯留不歸，是因為祖國太窮。這話不對。拿我來說，異國的富我有什麼關係？我就是守著密西西比河，每喝五磅水。幾十年來，海外有這麼華人辭根化九秋蓬，不是因為窮，是因為——，因為——，讓我考慮一不坦白的寫來。言語易發難收，許你會怒，許你會敏感。白紙黑字，十目所視，許你怪我不知輕重。我們間的紐帶是直覺，不是邏輯，我們的共同語言源歷史，不來新聞。
我，果是面對面談，話此處，果我還有機智，最是「亂他語」。我該說，你一向喜歡京戲，現在就聽一段蕭何月追韓信吧。我的錄音帶裏有一捲麒麟童，唱詞沒忘記吧，說明書印著呢：
我主爺義在芒碭 拔劍斬蛇揚 遵奉王約聖旨降 兩路分兵定咸陽 先進咸陽為皇 後進咸陽扶保在朝綱 是吾主洪福廣 一路遇陸賈酈生與張良 秋毫無犯軍威壯 我曾約法定過三章 項羽不遵懷王約 反將吾主貶漢王 今日裏蕭何薦良將 但願言聽計從重整漢邦 一同回故鄉 撩袍端帶我金殿 三叩九首見王
麒麟童沙啞的嗓子，生「鞠躬盡瘁、殫精竭慮」的形象，在艱苦抗戰的年代，感人甚深。那時，這段戲處風行，酒酣耳熱有人唱，風清月白有人唱，燈火滿臺有人唱。不管那一種意識型態，這段唱詞己處境的象徵，由左派唱右派，由重慶唱延安，有人嘻嘻哈哈的對我說，這段唱工才是中國的國歌。
勝利了，分散開始，我走你的影子，帶著你留給我的困惑。你知，這後，我們換了戲碼，在我們裏，蕭何退隱，秦瓊復。他的一段白，我寫在這裏吧！
將身兒來至在街 尊一聲列位聽從頭 我不是歹人並賊寇 非是響馬城偷 楊林我通賊寇 因此發配登州 捨不太爺待我的恩情厚 捨不衙役眾班頭 捨不街坊四鄰的朋友 實難捨老娘白了頭 兒娘 難叩首 娘兒來淚雙流 兒是娘身一塊 兒行千母擔憂 眼望紅日墜落在西山口 望求公差你店投
那幾年，常常聽見有人這麼唱，並不知底在唱些什麼。是十幾二十年後吧，偶從戲考這段唱詞，立即過目誦，再不忘記，唱腔無師通，馬引吭高歌。這一唱，就覺十幾二十年前己跟別人一塊兒唱過，就由蕭何秦瓊這一段歷程回了，當年愛這一段蒼涼的早熟的伙子們一一諦視了，再鏡子裏的己。
你對紐約了解少呢，我唯一的西方背景、是十三歲（？）那年、一個叫華樂德的白人牧師為我施洗。像我這樣的人、移植半個球外、是怎樣活過來的呢？你一年四季頤園，當年慈禧太為了集名花於一園，特意命人由江南運水運土，經營花圃，培育江南的花種，即使此，有的花吐芽，有的花抽葉，有的花是開了，終於了一號，薄了幾層，淡了三分。這些年，紐約對我，是進行了一場觸及靈魂的文化革命哪。每年有六萬中國人從亞洲各移居國，他們有幾人是為了國的財富？又有幾人夠財富？照我們流行的說法，他們絕數是來「墮胎」，並且後再不生育。他們何苦，何苦來呢！
誰設身處了解別人呢，為對方設豈不是放棄了己的立場？我夠從這個流行的態掙脫，是因為學詩，詩人經常己假設別人。你本愛詩，後來呢？現在呢？是否讀過「漢恩淺胡深，深深淺淺點點？」是否記「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，人生失意無南北」？這些詩句幾乎是掛在海外華人嘴的一支歌呢。
我實在罷不，實在不不說，誰甘願由追韓信的蕭何變解的秦瓊、再變塞的昭君呢，誰會主動選擇這樣一條路呢，這樣曲折的一條路他們是怎樣走過來的呢，在這拋棄過尋找未來的路受少折磨呢。他們並未曲，是演唱；他們不是編導，是擔任指定的角色。四十年的歷史在那裏明擺著。
寬宏量，你就讓我說了吧，海外華人往往比花果飄零，我許更像額額的鈔票。當初豪客萬金一擲，從他手指縫裏流來的鈔票散落江湖，有幾張還回籠？他另外蓄聚更的資本，但，是原來的鈔票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