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從廬山寄來的信收了，謝你面對景分給我一些石皴松翠。你為廬山，不辭遙遠，是健康良，經濟條件不錯，且廬山的迎賓所並非有錢就住，你的社會關係約是跟尋常百姓不同的了？杞人憂，我是此告一段落了罷。
若干年前，我們錦繡河山的彩色照片風行一時，我收很，說五嶽俱全，三江皆備，廬山的橫嶺側峰，更是不一足。乍見初逢，喜於愁，久了，就覺畫面缺少一點什麼。你為何？那些畫面全是空鏡靜景，沒有一個遊人！松蓋，泉流旁，危徑，翼亭內，不該有些趙錢孫李，男女老幼嗎？沒有！沒有！
我不是餐菊的隱士、吐霞的詩人，我對人文的興趣過。還記當年在華山旁邊經過，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外三峰，仙人一掌，是在那高傲的公路面卑微的便，一輛一輛獨輪車，面放著一袋一袋糧食，由一個一個農夫推著，什麼方繳納。這一列車隊長，恐怕公路有長它就有長吧？推車的人，赤著身，貓腰虎步，脊椎隆抖動，鎖身的鐵鍊，車隊有長，這條鎖鍊有長。這種獨輪車的車軸在轉動的時候會發急迫的響聲，路遠載重，它的響聲激昂，整個車隊響無數悲嘶的蟬，這是我記憶裏的華山。
你的信完全沒有提「人」，我對「人」的興趣與日俱增，「人」的差異與雷同，「人」的適應與反抗，「人」的外貌與內。我這樣的態度許未免辜負河嶽，倘若不問蒼生問西湖，豈不更失偏執？人不足，你雖說信已寫太長，我猶為太短。
你對社會現象的關，原不後人。當年烽火遍野，流離途，為了在困境中振來，老師教我們各言爾志，那個場面，現在回來十分感人。有一個女同學，叫什麼名字來？一個男生沿途互相扶持，有一夜投宿荒村，男同學突發高燒，尋水不，記村前有一條細流。就著月光，那水十分清甜，就急忙舀來喝了，他喝完了水，就在溪邊躺著，高燒不退，就掙扎著再喝。挨日，我的帝！這才見水中全是數不清解不開亂一團的蟲子！日落前，這位男同學就死了。我們一同埋葬他。我們一同勸那女同學節哀。我們一同聽痛哭，己哭情侶，哭妻子，哭母親。各言爾志，我們聽哭著說，使全國各、無論麼偏遠、無論麼高亢的區有來水。
那時我們入山唯恐不深，信比萬金更貴重，走山路送信來的郵差，竟是個雙目失明的女孩！總是夜晚現，仍提著一盞燈，為的給狼。我們在操場一面乘涼，一面等待那螢火蟲一般的燈，在黑塵濛濛中飄蕩。
那兩年，我們懷疑是不是還有，郵袋中總是找不我們任何人的名字。那麼，郵差為什麼還來呢，因為那裏的郵局有一個習慣，收信址不全、收信人身分不明的郵件全送軍營。那些信，確乎是母親寫給當兵吃糧的兒子，或是妻子寄給投筆從戎的丈夫，信在路走了幾個月，僥倖逃過一波一波的遺失損毀，是們的親人早已不知又像山洪一樣傾瀉那條江那個湖裏了。當代辦郵政務的人對這變幻無常的世那裏管，反正這裏還有軍隊，還有數目超過當人口的穿軍服的外鄉人。
就這樣，無法投遞的信件源源送我們手中，拿那些信，我們竟有同是涯淪落人的親切，竟覺每一封信我們有關，每一封信我們有權代拆、有義務回覆。我們真的這樣幹了。教室裏，桐油燈雖昏黃，每個人的眼睛卻異常明亮。
那些信啊，少母親求神問卜，少妻子失眠消瘦的結果啊。信，半是三村塾師的代筆。字墨濃，乎者，未讀前聞撲鼻的墨臭。有一些信由學生鉛筆寫在練習簿，量的別字拼當的土語。有人從雞身拔一根明亮的羽毛來包在信裏，預祝這信早日寄，有些妻子孩子的腳印墨拓來附在信裏，讓「他」孩子長了少。
那些信，幾乎每一封說裏生活很，其實信就猜來，那裏呢。每一封信叮囑在外面的人愛惜身體，其實誰還顧了這七尺軀呢。「為什麼不來信？是不是找不代筆的人？」您代筆的人嗎，有啊，我就是。我們就來信的信封翻轉再造，從筆記本撕紙，寫一些話滿足那些依門依閭的眼睛，寫夜深人靜，竟是邊寫邊哭，不知己是誰。
那各言爾志，你慷慨陳詞，使每一個庭團聚，使每一個母親知他的兒子身在何方，使每一封信準確的安全的在收信人的手裏。我們熱烈鼓掌，並且說，這就是我們的志願，你已代替發言。
那發言的人總有十幾位吧，早歲那知世艱，總為每個人卑無高論，其志甚，後來，現在，你該明白，難啊，即使是很低很低的理，很很的主張，談何容易！三十年後，我在紐約替海峽兩岸的人轉信，那些信是教我了哭，哭了又。江山依舊枕寒流，當初言志的少年，今還平安嗎？
匡廬雖遠，捷足登，謝謝，你是「躲盡危機」了吧，這是陸游晚年的句子，面緊接一句「銷殘壯志」。少年子弟，江湖漸老，中壯氣還有少，你替我一一遍問他們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