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前有一個秀才，整抓耳撓腮、唉聲嘆氣寫不一篇文章。他的太太在旁「噗哧」一笑：「怎麼你們秀才做文章比我們女人生孩子還難？」秀才說：「你們肚子裡有孩子，當生孩子來；我們肚子裡沒有文章，怎麼做文章？」這個故笑料點破了文學創與懷孕生育兩者的相似處：文的人必先「肚子裡有文章」，一婦人生育必先「肚子裡有孩子」。故裡面的那個秀才似乎並不明白這層理，他說「肚子裡沒有文章」，意思是胎兒乃有形物，瓜熟蒂落；文章乃無形物，何處撲影捉風？他這句話是理直氣壯說來的。殊不知寫是誠於中後形於外，是者的「腹中」先有了「內容」，內容組形式，化為媒介，因此，「肚子裡沒有文章」恰恰是秀才對己的嘲笑。
許人說，蚌怎樣生明珠，怎樣產生品。蚌在河岸海灘張開介殼，迎接陽光，它是無猜的，不設防的，沒有預定計劃的。誰知一陣風吹過，蚌裡落進一粒沙子。蚌是那麼細嫩，沙子那麼粗糙堅硬，真是一種難堪的侵害。蚌在受辱後趕快外殼合來，關那麼緊，那麼嚴密，是它再沒有辦法已經侵入的沙粒排，那沙子摩擦它，傷害它，無止無休折磨它，它有從體內分泌一種含有雲母的粘，塗在沙粒外面來減輕痛苦，雲母乾了，再塗一層，——再塗一層，專致志，念茲在茲，直有一，那粒沙子變了珍珠。
人在幼兒時期簡直是個暴君，無論他做什麼父母依著他。幸虧他的慾望非常簡單。等他慢慢長，面對社會，他就逐漸嘗挫折的滋味。人，說是在挫折中長的，「不意常八九」「與人言無二三」，有些重的挫折造「的傷害」，終生隱隱痛。在他裡有蟲子咬他，熱鐵烙他，尖針刺他，日復一日，年復一年，他忘不了，拋不，躲不掉。他刻骨，內在語言潮海翻騰。他做某些情減除痛苦，其中一就是文學創。
且拿失戀例子。失戀是人生的一種挫折，受這種挫折的人半痛苦藏在裡，他不讓別人分擔，別人無法分擔。他晝夜咀嚼苦果，吞咽苦汁，瘋狂思念那一切，越越痛苦，但是不更痛苦，於是擁抱那痛苦了減輕痛苦的方法。初，內在語言是混亂的，不形的，但是，著著，在了千次萬次後，他在一段距離外省察那痛苦，思念依在循環不已進行，內在語言卻有了秩序樣式，著著，又了千遍萬遍後，痛苦化入那語言的形式中，翕無間。有一，內在語言變了書面語言，痛苦隨著從內移紙，藏在物質裡。這就像嬰兒脫離了母體一樣，孕婦的災難已完結，創造的滿足隨即來。那失戀的滋味本來不堪一說，現在卻有一種方法向的陌生人傾訴，非但不會招致譏諷，進由他們分擔痛苦，由他們分享那痛苦解脫後的了悟。但是並非所有的介殼類動物皆生珠。有人在失戀後整打牌，有人因不升級終日飲酒，有人在陰曆元旦那情不，就拿電話隨便撥個號碼，告訴對方：「你有一個人馬死。」有人聽見別人生了孩子馬嘆息：「又是一個討債鬼！」因為他結婚年還生不孩子來。殷浩受了挫折，中念念不忘，惜是在「咄咄書空」，未「珠胎暗結」。屈原行吟江畔，才念來《問》、《九歌》。是一種什麼樣的人？別人虧待他，迫害他，他卻生，生價值，生人類文化的產業來，所的是國社會一寶。
文學品感為表，理為裡，具體中見抽象，寓於。創時或者從具體發，或者抽象為點。一篇品，果因「的傷害」來，它的孕育過程乃是由具體抽象，由感理，因為傷害由生活的件造，件是具體的。安徒生號稱「童話王」，受舉世推崇，但他的童年在別人的輕視與壓抑度過，並不「絢爛」，他的靈的傷痕從《醜鴨》中窺見。我們知母鴨己不孵鴨來，主婦鴨蛋混在雞蛋裡讓母雞孵化，雛鴨混在一群雛雞裡難免遭受歧視，鴨中卻有鵝，有朝一日飛！「醜鴨」究竟是指安徒生己，還是指他鄰的一個女孩？這個問題在這裡無關緊，若論點，醜鴨當是安徒生的「路歷程」，若推究終極，安徒生的醜鴨安慰勉勵一切眾生！
從前，我是說當我還是一隻雛雞或雛鴨的那年代，不興父母對孩子按時發放零錢，我們常常為了沒有支配物質的權力煩惱，常常覺有些沉甸甸的東西壓在，「生活」迫使我們反覆思索此，有時了「魂牽夢繞」的程度。那時我們有一種幻，為瓦片埋在，日久會變銅幣。於是我們搜集一些乾淨漂亮的碎瓦，找荒僻幽靜的方埋藏，有時候我知這是一種遊戲，有時候十分認真。直現在，我還記那些瓦片埋在哪裡。我讀書讀尤裡西斯裝瘋在田裡種鹽，那瓦片。我銀行取錢的時候，有時為是瓦片挖來。既有這種感覺，我知我「受孕」了。我曾經寫一個故：台灣南部農村裡有一個孩子，他沒有零錢，他埋瓦片。後來他離開鄉很遠的方——甚至了國外，那些瓦片忘了。後來他回故鄉，瓦片，發現前埋藏瓦片的方現在是一座水庫，那汪洋的波光，跟白花花的銀子無異，——這是一層境界。前埋瓦片的方現在是一座廈，底層是一銀行。他呆立門前人進進，悵若失，因為錢被別人拿走了。——這是另一層境界。我還有別的境界。
的觀察力、像力、體驗的力因「的傷害」增強，「一朝被蛇咬」的人草繩，必定一般人不同。有一位說，他從常被後母打罵，挨打的時候鑽八仙桌躲避，四條桌腿這種象徵的柵欄，無效的防禦工，至今引他的緊張感。有一位愛吃花生米，但不吃，他五千字寫一粒花生米令人一口氣讀完。他說，童年時隨著祖母逃難，一路十室九空，他們整沒有飯吃，祖母不知從哪裡弄一花生米，一面拉著他走路一面花生米喂他。祖母先一顆花生米塞進孫兒的嘴裡，後一顆花生米放在己的嘴裡，後再一顆花生米送進孫兒嘴裡——我們寫八仙桌，寫花生米，一定寫不過他們。
挫敗對似乎有益。人生中有種種遭際，在別人來是負債，對卻是收入。「一旦歸為臣虜」對一位國王當太不幸了，是對李後主呢？「破人亡」對任何人是不幸，是對曹雪芹呢？有人統計古今中外有少坐過牢，有人指中國詩裡面的悼亡詩比定情詩寫，詩比應制詩寫，除夕做來的詩比元旦做來的。有人說文藝創是苦悶的象徵，有人說造就一個最的辦法是別讓他志。進有人說，即使生活很，有一種「挫敗感」，挫敗感是一種主觀的不意，它一春情發動期，是受孕的徵候。這一切說法是為文學的胎生說注，傳統的文學理論來贊胎生。
所，文學創是「有病吟」，是「骨鯁在喉，不吐不快」。所有一位說，創是我的「」，與人無涉。另一位者乾脆提口號：「為我己藝術」。所，的思意念是無法掩飾的，他的情感是不容虛假的；「愛情咳嗽不隱瞞」，臨盆生子尤。我喜歡崔寧碾玉的故，崔寧是一個玉匠，祕密郡主相愛。在當時，這種戀愛觸犯禮法，他們於是奔，於是被官府追緝。他們藏很嚴密，但是崔寧碾來的玉觀音每一尊逼肖郡主，無法有別種造形。官府的偵探崔寧的品為線索，一路追查，逼崔寧無處躲藏。崔寧在庭破碎後流離失所，雙目失明，他什麼不做，是仍夠碾玉，他碾來的觀音像更精，觀音的面貌更像郡主——他的妻子。愛情受阻撓，婚姻被拆散，崔寧的內是痛苦的，痛苦產生了藝術，藝術品流露了他內的祕密，他不掩飾，不掩飾。有人說是一種最不保守祕密的人，有人說表白跡為職業，誠，果那些品由「胎生」來。
文學品並非完全於胎生。胎生外，另有一種創程序，稱為「卵生」。母雞從蛋裡孵雞來，那些蛋並不是它己生來的。有時候，一《醜鴨》中所寫，其中還混雜著鴨蛋。無論是己的蛋，別的雞的蛋，甚至鴨子的蛋，鵝的蛋，蓋在翅膀底，那母雞就忠實忘我擁抱那些蛋，就會在半昏迷狀態中發著高燒，己的體溫孵化那些蛋。它不準任何人碰那些蛋。從那些蛋裡孵生命來是它的職，它的宗教。它是那麼認真，那麼熱情，那麼專注持久，致它那些蛋不分彼此，合為一了，它生命喚醒了蛋中的生命，生生不已、延一線了。最後，那些蛋變雞，脫離母雞為獨立的個體，母雞清醒過來，恢復正常。——寫，有時候恰是此。
卵生胎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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